她失了来处,也不知自己的归路。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悲哀。
除去那座她熟悉的小楼,她不知自己还能去往哪里。
她本以为,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将会如此一直延续之下,直到不久之前,销声匿迹了的李延再次派人联络到她,随后,就在数日之前,也不知他动用了何种关系,将她悄然接出了长安。
李延说,他的大事即将成就,他要暂时先离开长安,所以将她也一并带走,以弥补他从前对她的亏欠。
他要让她亲眼看到他的登顶,叫她和他共享荣耀。
在听到李延和她讲述这些之时,她的内心是平静的,毫无波澜。
或是因她少女时的遭遇,她已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将会再有任何的光明,更何况这些所谓的“荣耀”。活着,不过就是因为简单的不曾死去而已。她也完全不信他描述的那些听起来光鲜而辉煌的将来。即便他信誓旦旦,再三地向她强调,他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力量。
然而,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没有戳破他。她平静地面含微笑地听他尽情地向自己讲述。只是因为,在他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已许久都不曾再有的光彩。
她不忍心拒绝,扫他的兴,叫他再次陷入如从前那般看不见希望的痛苦之中。
曾经,他隐藏在平静表面之后的那些压抑的痛苦,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能感同身受了。
所以最后,带着几分浑噩,她还是被少女时代的那个心上之人带了出来,来到了这里。
照他的说法,他将在这里见一个人,等见完面,他便带她离开长安,去往新的地方。那里,是他们将来那一切的开始之地。
她并不曾想到,最后会是如此局面。
李猛回头看了眼卫茵娘,迟疑了下。
“去!我的命令你敢不从?”李延胡乱撕下一片衣角,自己扎了下伤腿,又厉声喝道。
李猛一顿,咬牙,还是遵从上命,回身奔来,将卫茵娘背起,避着头顶石雨,飞快将她送到了李延的身边。
李延将她一把拉上马背,带着同骑,沿着崖壁下的崎岖之地转向而去。
他的坐骑是匹健马,驮他和卫茵娘两人,影响不大。路虽难走,所幸终于还是将身后追兵甩开,进入了一片宁静的谷地。
“殿下当心看路!走这边!”
李延循着前方李猛的引路,避开了一片布满杂草的沼泽。就在他稍稍得以喘息,催马走过一株榕树,加速前行之时,突然,身下微微一沉,低头,发现坐骑的一只后腿马蹄没入了地面。
这是一块看起来极是普通的布了些碎石的荒地。
就在他意识到不对,想驱马迅速逃离之时,已是迟了,距榕树干不过数尺的这片地面微微涌动,马蹄下沉。
他的坐骑开始挣扎,试图站稳,然而越是如此,下陷速度越快。
在他几个呼吸之间,马的两只后腿便陷到了胫膝之处。
坐他身前的卫茵娘无法保持平衡,惊叫一声,人跟着跌下马背,足膝也登时消失不见。
李猛和跟上来的几名随从大惊失色,迅速来到榕树下,几人试探步足,慢慢靠来。
“殿下不要乱动!”
李猛脱下外衣,拿着一头,将另头朝着李延抛去。
“快抓住!趁着还没陷进去,我们拉你出来!”
李延此时人还坐在马背上。他只双足陷入泥地。他一手接住抛向自己的衣裳,紧紧攥住,接着,另手伸向落下马的卫茵娘,想将她也一并带出。
“来不及了!他们就要追来了!两个人也太重,拉不上来!”
李延已抓住了卫茵娘的手,试了试,发现果然无法将她如此带出。随着发力,非但无用,反而叫自己跟随身下的马匹又沉了几分下去。
“请殿下为自己、为大业考虑!”李猛大吼。
李延眼眶登时发红。他扭过头,看着卫茵娘。
“殿下,不必管我了。”
卫茵娘大腿股以下的身体已是陷入泥沼。她看着李延望向自己的双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唇边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你自己去吧。”
随她话音落下,她将自己的手从李延的掌心里脱了出来。
接着, 李延被岸上几人发力猛地拽了上去, 最后只留两只足靴插在了泥潭之中。
李延被人扶起,几乎是抱持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而去,终于,上了另匹马的马背。
“茵娘——对不起——”
“我会为你复仇的……”
他转动脖颈,然后那头只回到了一半,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再无法继续。最后他慢慢垂首下去,颤抖着声,几乎是哽咽着,道出了这一声。霎时他眼若滴血,却又被李猛等人催着,仿佛一具失了生命的木偶,被动地继续前行而去。
他的身后,卫茵娘早已闭上了眼。
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很奇怪,她没有半点恐惧。她的脑海里掠过了曾经的家人,在教坊和妓馆的片段,最后,也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了昔年那一个总喜欢跟在她和李延身后的小女孩。
“……在我的心里,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带我去吃胡麻饼,刚出炉的,你再叮嘱那娘子,叫她给我多撒些胡麻……”
卫茵娘的耳边似再次响起最后一次见面之时,她说的那一句话。
她抑制不住眼眶发热,流下了眼泪。
忽然就在这时,一条绳索从空中飞来,掉落,将她还露在泥地上的半截身体套住,接着,她感到肩臂一紧,人被箍住。
她吃惊地睁眼,竟看见裴萧元出现在了面前。
他停在榕树下,扔来一根套索,欲待救她。
她惊呆了。
她怎不知,他便是李延今日原本冒险要见之人。
而李延,也是他要捉拿之人。
然而此刻……
“裴郎君,你去做你的事。你无须管我!和你无关!”
她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救助。待反应过来,挣扎着欲待脱出绳索。
裴萧元方才在达成目的后,并未设法再回到对面,而是将绳索牢系在附近的一丛粗藤之上,随后放下,缘索一路顺着崖壁纵跃而下,直接从对面的迅速下到了谷底。
在陈绍等人尚未抵达时,他便第一个夺来一匹在混乱中受惊的马,越过那些倒地呻|吟之人,朝李延离去的方向追来,直到看到这一幕。
他微微皱眉:“你勿乱动!我拉你上来!”
“倘若叫公主知道我不救你,她必会怨怪于我!”
卫茵娘眼睫颤抖了一下,面容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不再挣扎,慢慢垂下双臂,任由裴萧元将自己一寸寸地从泥地里缓缓拉出,最后拖上了岸。
这时,落在后的陈绍等人方匆匆赶到。裴萧元吩咐人照管她,自己继续带人上路去追。然而此时已是错失机会。当一行人循着前方李延逃脱的踪迹,终于追出谷地,转到一道广袤的岗地前时,李延和身边剩下那几人的骑影已在远远前方。
接着,影翻下山岗,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大风猎猎。
“裴萧元!等着吧!真正的大戏,才开始上演!”
李延那随风送来的充满恨意的隐约之声尚未成形,又被大风迅速吹散,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旷野和山林之中。
絮雨赶到,命人将卫茵娘送回去。
裴萧元独自停在一道山塬之上,面北而立。
大风吹来,鼓荡着他染满了血污和烟灰的衣袍,他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塑像。
青头一面吹哨收着还在空中飞翔的白头青隼,一面亦步亦趋地跟在絮雨身后,唉声叹气:“差一点!就差一点!太可惜了!这大功劳便没了……”
“住口!”絮雨轻叱一句。
青头看了眼前方主人的背影,闭了口。
絮雨走到他的身后,尚未开口,便见他缓缓转身,低声道:“是我无能,出动了这么多人,最后却没能抓到李延。”
“请公主恕罪。”
“没关系。”絮雨看着他神情抑郁的一张脸。
“我早就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怎么能怪你。你尽力了。这回不成便不成,还有下次。何况你还救了我的阿姐,我很是感激。”
他听了,微微牵了牵嘴角,似想对她露出笑意,然而自己却是不知,这笑是如何得勉强,看得絮雨心中反而一阵不忍。
“你也累了,回吧。”她柔声道。
他却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一个人再待片刻。公主你先回吧。”
他说完,似又意识到自己如此应对有些不妥,立刻改口,微笑道:“也好!我先送你回吧。你昨夜没睡,应当也累极了吧?”
絮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顿了片刻,道:“我不累。我忽然想起来,另外还有点事。不如我先走了,你随意。等你事毕,你再回来便是。我在驿舍等你,无论多久都没关系。”
絮雨说完,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忽然这时,只听近畔的青头咦了一声:“公主!郎君!你们看!那边有人!好像是……”
他眯起眼极力辨认,大叫一声:“是阿史那王子!”
“就是他!难怪青隼方才不听我话!一个劲地在头上飞!”
裴萧元猛然转头,果然,在远远的斜对面,另一道地势最高的岗头之上,有个人正坐在马背之上。日光照耀,隐隐可见,那人头戴一顶尖顶帽,身穿翻领皮袍,身影极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应是在此高地之上观战,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后是如何逃脱的,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只见他振臂,将那青隼召了下来,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抚弄片刻,接着,松臂放飞。
青隼在他头顶盘旋两圈,随即转向朝着青头飞了回来,停在了青头的肩上。
接着,他调转马头,迅速离去。
裴萧元的眼底布满了阴云。
他忽然打了声唿哨,召来不远之外的坐骑,纵身跃上马背,又从附近一名卫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处高地,远眺。
旷野地里,承平纵马在前疾逃,裴萧元紧追不舍。双骑一前一后,捷若流星。忽然,裴萧元停了马。
他摘下了肩负的长弓,搭箭,将弓拉得如若一张圆月,静静瞄准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驰的背影,许久,直到前骑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时,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过数之不尽的箭簇的拇指松开了紧紧勾着的弓弦的刹那间,他清劲面容上的一侧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风,裹着低沉而刺耳的尖啸之声,朝着前方靶人追赶而去,深深地钉入了那人后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从马背上一头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着,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后,却见他似又缓回来了一口气,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蹒跚着走向前方那匹察觉主人不对而掉头返还的坐骑。当人马相遇,他一把攥住马缰,爬回到了马背之上,在马再次开始疾驰之时,他便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片刻过后,忽然,他缓缓回头,盯着身后那道凝立着的越变越小的身影,任马将他带着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苍莽野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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