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走到那面为他开启的阁门前,停下脚步,转面,望向了她。
门后距灯架已远,光照黯淡,但絮雨依旧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张原本刚毅和沉静的面容之上,此刻尽是迟疑和顾虑。
她始终微笑而望,只不再发声。他看着如此的她,忽然,唇角微微牵了一下,若有所诉,然而仿佛又有什么紧接着涌了过来,如夜风扑灭一支蜡炬方跳燃起来的星火一样,一切复归沉默。
“那么……我先去了。公主务必好好休息。”
最后,他只如此低低地说道。
阁门被他的一只手极轻地牵引着,在她的眼前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也不似他到来之时足下曾发出回音撞壁的急促登楼之声。
在面前的门被闭合之后,絮雨便听不到半声他下楼的靴步之音了。
但她知道,他确是已经去了。
她也没到楼阁的高窗之后去目送他是如何远去的,或者求证,在他步出羽云楼后,他的背影是否也曾犹豫地顿过步,或再一次地回首,去寻望身后头顶之上这面高楼阁窗后的那片灯影。
她只觉疲倦无比,是一种天地倒置楼阁旋转似的将她整个人淹没的疲倦。
从禁苑意外事发、阿耶目力尽失开始,这么久了,她好似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已走了,她也暂不用再去想别的任何事了。如他叮嘱的那样,好好先睡上一觉,也是好的。
她闭目睡去。然而,夜游神却还是不肯显示它的仁慈,送来的梦境,再度令她辗转难安。月下的花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湖水,燃亮了半边长安夜空的熊熊宫火,那自荒宫门槛后缓缓流渗出来的污血,女人歪歪扭扭地被透喉的利箭钉死在画墙上,凄厉恶毒的诅咒,疯狂而扭曲的脸孔……
梦魇支离破碎,却交叠往复,没有尽头。絮雨遭到了完全的镇压,她奋力抗争,于惊惧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全是梦,快些醒来,人却又无论如何也是睁不开眼,只觉浸入一池冰水,周身寒凉,四肢麻冷。
她是被冻醒的。
她定了定仍咚咚疾跳着的心,坐了起来,这才发觉,阁间太过高旷,燃着的暖炉也无法留存热气。她在噩梦里却踢开了被,手脚寒凉,齿关瑟瑟,而湿汗,又浸冷了后背的衣裳。
她卷回冰冷的凌乱锦被,将它胡乱拥在身前取暖,再也睡不着,发起了愣。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远处,深更的沉沉宫漏之声响起,越过重重殿宇和高耸的墙垣,飘到这空阔的绮楼窗后。
她自榻上下了地,漫行来到窗后,推开那一面被人闭合的窗,朝外望了出去。
渭水如一条玉带绕流城北,日夜不息。它所滋养的丰盈漕河贯穿了南北,恰如这座城池的血脉,成为它永葆生机的源头——在河的两岸,纵横交错的整齐的坊墙之中,王公豪宅、民居店铺、寺庙道观、亭台楼阁,如天河繁星,聚拱着这座如天枢北斗的四方围城。
冰冷而清冽的月光下,整座长安,正静静地匍匐在她足下。
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待再次闭窗,忽然,那手顿住。
就在此刻,羽云楼前一座连桥的桥头前方,竟亮着几团火杖的光。是宫卫举的火,模糊地显出了一架停落在桥前的坐辇的轮廓,涂金的辇架因着火的照耀,反射着闪烁的光。辇里有人坐着。那人仰着头,若在凝望她这面亮了灯的窗牖的方向,极力想望见什么似的。
夜色深沉,这道坐影一动不动,更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她那才平复下去的心登时再次激跳起来,急忙转身,一时自己寻不齐衣裳,急呼阁外侍女入内,在帮助下,她匆匆穿戴,连乱发也来不及梳齐整,胡乱绾起,便匆匆出了阁,沿着楼梯疾奔而下。
她出大门,奔向对面的皇帝,冲到了他的膝前。
“阿耶!”她叫了一句,惊异不已。
“你怎会来此?”
皇帝早听到了她朝着自己来的奔步之声,低了头,在侧耳细听。
此刻他摸索着,握住她手,接着,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面上露出微笑。
“朕是来接我嫮儿的。”皇帝道。
“傻女儿!你是朕的女儿,外面若是不想待了,回阿耶身边便是,难道阿耶还会笑你不成?怎就将自己弄得无处可去,要一个人躲在这冷清之地过夜?”
皇帝语气极是温柔,却又含了几分责备之意。
絮雨呆了。她定定望着坐辇里的皇帝,忽然,今夜忍了不知多久的眼泪,那噩梦中也不曾流的眼泪,如溃堤的河湖之水,霎时失了阻挡,自眼眶坠落。
“嫮儿你哭了?”
皇帝迟疑了下,抬手想摸她面颊。絮雨一面极力想将眼泪逼回,一面躲闪,摇头否认:“没有——”话出口,泪更是纷纷,慌忙止声。
皇帝双眉立刻皱起,面露焦急之色。他一手按抓住辇侧的把手,借力,人便要起身。
“阿耶你坐着!”絮雨慌忙嚷道。
皇帝缓缓坐了回去,顿了一顿,朝她张来双臂。
“嫮儿你来。到阿耶这里来!”他沉声说道。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呼了声“阿耶”,一下便扑跪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膝。
皇帝不再说话,摸了摸女儿的秀发,接着,解了自己身上的冬氅,裹包住女儿寒凉单薄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