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也因此变得格外难捱。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劝说好李燕雯,让她同意自己去奶茶店打零工,因为她和李燕雯立下保证,会多做15张模拟卷子。
夏天的奶茶店生意更差了。
江城的夏天太热太热,只有偶然路过要去上补习班的男女生,会进来买一杯,其余的时间,都是老板娘放她一个人坐在店内,她一边等,一边写题。
其实店里有稍微能过得去的书桌,但她想看向那扇江溯会在的玻璃,只能拿一个垫板盖住水槽,趴在上面写字。
奶茶店的冷气很小,开了电扇,仍旧汗流浃背。
江溯出现在对面音像店的频率一如既往。
有很多时刻她甚至都想去问他,既然有空,那为什么不去学校了呢?
但她不敢也没有立场询问,就像青春的很多问题,本来就得不到回答。
她偷偷去剪了一个刘海,像模特队那些女生一样,成品不算让人特别满意,但好像确实让人漂亮了一些。家门口的理发师也和她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刘海,不过你很适合。”
刚剪好她也有些不适应,慢慢才学会一点点打理,让它在自己额头上变得越来越融合,那时候还没流行空气刘海,齐刘海有些厚,夏天时她时常用手掌搭在头发和额头间散热,即使辛苦也没想过将它再剪掉。
她仍旧平凡,只是努力想变得更好。
离开兼职奶茶店,是开学的前一天。
那天江溯并未出现,她五点就该下班,却破天荒守到了八点。
他仍旧没有出现。
闷热繁杂的夏天连风都黏,她将顶板拉下,落锁时,最后回头看了眼。
如果没有意外,这是她在这里兼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老板娘给这家奶茶店起了个很文艺的店名,叫无尽夏。
街外传来三三两两的人声,钥匙挂在手心,却无比沉坠。
她想无尽的何止是夏天,还有她注定无疾而终的暗恋。
高三开学那天,她确实怀抱一丝侥幸的期待。
她想,万一那些消息是假的,万一他会来。
可惜两节课过去,他的位置仍然无人出现。
他从不迟到的。
即使他不回来,但人数有限的火箭班也没能再招到符合条件的学生,属于他的位置空了出来,像她少女时代里一片突兀的留白。
偶尔她惯性看过去,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说服自己,他离开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在很多新闻和或真或假的娱乐号里了解到他的近况。
他偶尔配合电影拍摄一些宣传,更多的时间,据那些娱乐号所说,他是怕为了配合电影时常无法上课,耽误自己的进度也影响同校同学,所以公司给他请了专门的老师,为高考冲刺。
她关注了很多娱乐账号,只要说有关于他的,哪怕是假的,她也会停下视线多看几眼,然后靠自己有限的认知,去猜测那些爆料的真假。
她同意许媛的提议,进了艺术班,钱姜也因为成绩起伏太大,和她一起开始学画画,画画的时间很枯燥,常常一上午就画一张图,还无法收尾,她在那些粗糙的速写和素描纸上,一遍遍练习人体、五官,老师说她的人脸画得都挺好看,考试会加分。
那时候她只会摇头,老师说她谦虚,其实没有,她画江溯画得太多了,尽管如此也画不出千分之一的神韵,怎样的神来之笔能配得上他呢,她时常在想。
即使教室已经搬离,离他的位置很远很远,而他也早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但只要有空,她还是会以学思楼的新热水机过滤更好为由,和钱姜一起去那里打水,然后路过他曾探出手的窗台。
万一有天他会出现呢,她想。
索然无味的高三上学期就这样过去,这是压力最大的一个学期。
她在画画和学习间拼命地找平衡点,要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去学别的美术生学了三年的知识,她只能进不能退,但就算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缩短,在她心里,这半年仍然乏味。
冒出这个念头时连她自己都惊讶,好像没遇见他之前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趣的生活,没有期待,没有动力,但他出现了,她每天起床都因能见到他而雀跃,又因为他看不到自己而失落,因为他才觉得这青春不算白来一场,她有了动力,她也想发光。
高三的寒假弹指一挥间,放了像是没放,所有人都进入一级戒备,晚自习的时间延长,有些平时插科打诨的男生也偶尔鸡血一下,奋斗起来。
平静繁忙的生活在某个下午被打乱。
那天的钱姜很狼狈,校服被烟烫破了三个窟窿,脸颊上全是没干的泪痕,钱姜驼着背回来,外面有人在喊怪胎。
她起先问发生了什么,钱姜还不愿意回,直到一周后,这校园暴力愈演愈烈,她才从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拼凑出整件事的始末。
起先是十班有几个女生违反校规,在校外用火烧一个女孩子的头发,恰巧被女孩的朋友看见,那阵子校长严打,只要举报就有三好的评优奖励。她们威逼利诱女生的朋友,不让她说出去,又是摸摸拍拍脸又拍照片,朋友吓得直流眼泪,她们见状又笑,说要不以后就当我们妹妹?学校姐姐们罩着你。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偶尔有几个女生指责说不要这样做,钱姜也终于忍不住,大声说了句:“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和你们为伍的!”
——她是独行。
仿佛所有的怒气找到出口,因为钱姜“胖胖的”,因为她“其貌不扬”,因为她声音最大看起来又最好欺负,她们突然转变了矛头,居高临下地问:“有人罩也不喜欢?怪胎吧?”
又打量她几眼:“这么胖,确实怪胎。”
然后三人大笑。
再往后沈听夏就看到了。
出去上一节体育课,抽屉里就会出现垃圾,那几个女生认识的人多,添油加醋一传出去,二班有个“怪胎”似乎就此坐实。
那些恶劣的男生,还会在看到钱姜上厕所时,用恶心又低劣的目光笑她,“怪胎姐又来上厕所啊?”
渐渐,这风波似乎也开始殃及朋友。
钱姜建议这阵子要不二人先不要在一起,但沈听夏知道,钱姜已经没有朋友,再失去自己,只会更难受。
因为她试过无法融入的感觉,所以她不想让钱姜也再体会一遍,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渐渐她也开始被喊怪胎,尽管两个女生什么也没有做错,每喊一声她都会低着头再给自己加一张速写,手在速写板上都会发抖。
十班的人称她们为怪胎二人组。好像和她们沾边的事情,都会变得尤为可笑和不堪入目,她第一次知道人微言轻,知道在绝对压制的人群面前,微薄的反抗根本不足为道。
那时候她正在参加一场绘画比赛,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熬着画,午饭随便吃几口,在大家都还没回班时加快速度跑回去继续赶工。
直到那个中午,她提前回班,空旷的校园和班上,十班几个女生耀武扬威地坐在她的桌上,地上,是撕得粉碎的画。
辨认出一个小角,她耳畔开始嗡鸣,声音嘈杂、尖锐、巨大。
她们嘲笑她,“一个怪胎而已,什么货色啊还想参加比赛?你觉得你能拿奖?”
她控制住生理性的眼泪,不是被欺负的,是更复杂更摧毁性的打击,没人知道她们撕掉的并不是她的参赛作品,是她唯一期盼着,毕业照那天,如果江溯会回来——如果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她会像所有女生一样,在他那样巨大的礼物箱里,塞上一个平庸的、但全是真心的、笨拙又精致的礼物。
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俯身,就在那些女生以为她要低头去捡而嘲笑她时,她在所有人放松警惕的当下,将桌腿推倒。
桌子顺势而翻,那些趾高气昂的社会垃圾摔了一地。
她的书本砸在她们脸上。
她胆子很小、敏感、自卑、脆弱,但江溯是她唯一珍贵的精神寄托,她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
她站在水泥地砖上,控制不住地深呼吸,像是溺水的人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她不在乎她将要面对什么,因为他,所以她才有勇气。
那些人正要站起来打她时,班主任因为忘拿手机折返回来,她们落荒而逃。
她心里顾不得其他的,她没时间再去浪费,她小心翼翼地将粘在地面上的碎片拾起,一片片剥开,上面的水彩没干,花了一大片。
她从未如此小心,一层层用纸巾包裹,重新塞回抽屉里。
很遗憾,没有如十班那些人所愿,她们没撕掉她的比赛作品,她的画拿了第一。
表彰的大字报就贴在学校走廊,十班那些女生的恶行,在某个女生隐忍的收集证据下得到揭发,她们为了不被退学,央求校长能留下,每天就站在她的表彰报下面罚站和痛哭,对面就是大字署名沈听夏的画。
最后,道歉信被贴在表彰报的旁边,对比醒目。
这些都是钱姜告诉她的。
钱姜问她:“这样的话,你会开心点吗?”
她正低头补画,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更希望我的画能复原。”
为这幅撕毁的画,她已经牺牲了很久的睡眠时间。
左侧沉默片刻,她听到钱姜说:“对不起啊。”
她有些奇怪地抬头,为这不明所以的道歉,停了半晌后才缓声开口,安慰钱姜:“我不高兴,是因为她们做错了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不用道歉。”
顿了顿又说:“你做得很对,鼓起勇气很难,所以我也为你骄傲。”
窗外日光投射进来,钱姜看她许久,然后笑起来。
她发现钱姜的左脸颊有个酒窝。
后来她们买饭时,遇上之前那个受欺负的女生和她的朋友,才知道揭发十班女生的事就是她们干的,她们向钱姜道歉,说不好意思晚了太久,因为视频丢过一次,很艰难才找回来。又因为害怕十班的人报复,很艰难才鼓足勇气。
钱姜说没事,现在都过去了,她们一起在学校附近下了顿馆子,那会儿,girls help girls的概念还未完全传播开来,但沈听夏在升腾的雾气里,第一次感觉到女孩子之间星火不绝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