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责备,又似无限娇纵。
“长梦哥哥今天叫我来,总不会只想我吧?”九溟走到他身边,张开双手,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喏,让你。我变胖没有?”
木鬼长梦凝视着面前这一抹冰蓝,这是整个人间最纯净的色彩。
他随手摘下一截细竹,编了个蝴蝶头花。他握住九溟的手,摘下她发间蓝宝石的珠饰,将这竹花别在她鬓发之间。
他比九溟略高一些,如今靠得极近,九溟便嗅到他身上略微清苦沉涩的香气。
“九溟。”他轻声唤。
“嗯?”九溟注视他,他沉吟许久,终于握住她的手,说:“嫁给我吧。”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九溟抬起头,满面柔情地凝视他。
——心底却结了冰。
面前人,并不能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这么说,必是有人给他下达了这样的指示。
“长梦哥哥。”九溟回握他的手,他的手是粗粝的,因为常年接触草药和医案,上面有着厚薄不一的茧。九溟螓首低垂,小声道:“这……好突然的。”
木鬼长梦说:“我们成亲之后,你可以留在海洋,也可以迁来桐叶草堂。你想做什么大可竭力去做。我……永远如今夜一般,等待、守护。”
九溟注视他的眼睛,他眼底一片情深,仿佛面前站立的真是他千年挚。
“可……木鬼世家的人也会同意吗?”九溟小声问。
木鬼长梦笃定道:“会。我会尽快继任家主,你不必担心。”
九溟满面绯红,抬头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眸。她抽出双手,背过身去,字字含羞:“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就成为了你的娘子。我们生了四个孩子,大的那个,叫木鬼长宁……小的那个,你说你要给他世上最动听的字。你说,以后我们寿终身殒,就要埋在桐叶草堂这竹林之下。共一棺一墓一碑,享一香一纸一烛……”
她还说着那些柔情蜜意的话。
可两千年岁月碾轧,当年真心,早已满身玼瑕。
九溟一千岁以前,是过这个人的,得死去活来,无药可救。她连孩子生多少个、每个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木鬼长梦的医术进展神速,到现在,已是人尽皆知的杏林圣手。
从小到大,九溟受过他的恩惠难以计数。
但是呀,哪有可能,在她落难之时,立刻就出现一个挚,对她嘘寒问暖,日夜关怀?
她有着弱小的长辈,有着被刑囚的母亲,有避不相见的父亲。
这些道理,她本来很早就应该明白。
所以,在真相被窥探的刹那,撕心裂肺也好、万箭穿心也罢。
她仍是微笑着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她在后来千年的光阴里,仍旧一遍一遍,去描述去许诺,去伪装当年的情深。
……若所得皆真实,又何妨情尽虚假?
如果心还会痛,那就痛吧。
木鬼长梦自背后揽住她的腰,是情话太动听,哄得清醒的人也醉了心。他轻声道:“那不会是梦。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像从小到大那样。”
那一刻,他的身体是温暖的。
在微凉的夜风里,在离离药田边。九溟甚至想,就这么应承他,似乎也不错。
他们有两千年的默契,而一旦自己没了威胁,或许那个在背后提线的人,也不会再对她如何。
木鬼长梦人缘不错,以后会更好。
在仓颉古境之内,她至少无忧。
多么好的未来,简直可以拍案叫绝的。
“那……人家要先回去了。”九溟拨开他的手,提着裙角跑走。跑了几步,她复又回头。在凌乱破碎的浓夜之中,木鬼长梦青衫单薄,衣带当风。
九溟字字温软,说:“这种事,总要跟长辈说一声的。”
说完,她转身跑走。
她奔过掌灯的庭院,穿行在摇摇绿叶之间,眼泪如珠如雨般坠落。
“别太认真啊九溟,别太认真。”她泪如雨下,却仍安抚自身,“这世上的人,怎么能嫁给一个木偶呢?他是假的啊,他被人提着丝线,作身不由己的表演。哪来什么竹马青梅的绝恋。别太认真……”
别太认真。
忘了这两千年的和温存。
九溟带着满心破碎的情绪,回到海族。可她仍需要仪态典雅、步步生花,是任何路过的海妖都能取影成像的绝美和从容。
那些会击溃人心的事,并没有谁可以帮助她。
说出来,也不过徒添困扰罢了。
九溟经过天牝宫,里面的气氛却十分紧张。
她走进去,只见太古神仪一身墨袍,面色阴沉。而鲛、鲸、鲨三王连同一众海族,在他身边跪了一地。
好吧,这位大爷又来了。
九溟只能强打起精神,她迎上去,拜道:“圣器前来,恕我有失远迎。”
太古神仪哼了一声,问:“本座在此等候许久,他们却不肯透露你的去向!”
“这就是他们不对了。”九溟按压着心中的伤口,柔软地哄他:“怎敢如此怠慢圣器?真是该罚。但不知圣器到此,所为何事呢?”
太古神仪这才指了指地上,九溟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只见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木桶。
她满心不解,太古神仪将木桶提到她面前,道:“这是本座精心为你烹制的药膳!你且过来,好生享用!”
九溟吃惊地那可供她洗澡的木桶,又太古神仪。
刹那间,震撼惊散了满心破碎的情绪。
她盯着这桶满满当当的药膳,好半天才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太古神仪不满道。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九溟挥退海族,这才转身他。
四目相对,药膳的热气蒸腾而上。九溟隔着这层热气,注视他的眼睛,问:“圣器曾说,你心悦我,想求娶我为伴侣。可寰宇之中,美人多如牛毛。您又为何非我不可呢?”
太古神仪袍袖一拂,道:“吾自然知道宇宙美人众多。但本座白日里喜欢的,夜间非常讨厌。夜里喜欢的,白日里又觉不妥。只有你,白日里本座喜你善良耐心,夜里本座你财力丰厚,又弱小无依。是以,非你不可。”
真是坦诚无欺。
九溟注视他的眼睛,许久,她说:“我愿意。”
“本座为了求娶你,已床技影像两千部。如今本座床技,已是宇宙无敌……”太古神仪还在努力展示,忽然他问:“你说什么?”
九溟盯着那桶重量不下两百斤的药膳,轻声说:“我嫁你为妻。”
那一瞬间,淤积了两千年的悲伤伸出尖利的指爪,它紧紧地抓握她,又缓缓地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