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儿和何百灵带着全村人的期盼进城了。
何百灵是真真切切地第一次走向赵村儿大队以外的世界。
春妮儿是第三次出公社,却也是第一次以一个带领的角色,承担责任,带着村子里的下一代出去闯世界。
俩人都慌啊。
如果慌乱有等级,还没踏出村子,两个人的慌乱已经到达三级。
春妮儿点着煤油灯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她的学习笔记,那里面记录最多的是赵柯教给大家的东西。
她们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晚上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们踏出村子的每一步,心都惴惴的,并且随着离村子越来越远,两人心里慌乱的进度条不断攀升。
公社还属于心理地盘范围内,慌乱等级:三级半。
春妮儿和何百灵各自背着挎包,春妮儿手里还拎着两只活鸡,站在道边儿等小客车。
公社就一条主干道,她们现在所在的路段就在主干道上,早上行人很多。
何百灵长得好看,来往的人都要向两人投一长久的目光,甚至走过去之后还回头望。
两个人不由地眼观鼻鼻观心,站得溜直。
三十来米外,供销社门口,李宝强塌肩站着,眼神四处飘,一下子定在熟悉的身影上。
春妮儿为了撑场面,也穿了一身体面整齐的衣服,加上精神面貌地改变,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宝强甚至一时间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春妮儿。
模样是像的,气质打扮完全不像他记忆里的春妮儿……
李宝强的脚步不自主地靠近,仔细观察。
小客车停在道边儿,售票员坐在靠门的座位上,冲下边儿喊:“县城!县城!排队!都别挤!”
然后打开门,走下车,一个一个地收钱扯票。
春妮儿和何百灵来得早,排在前面。
春妮儿往前走,何百灵扯着春妮儿的挎包,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轮到春妮儿和何百灵,售票员打量她们几眼,边收钱边问:“同志,你们是赵村儿大队的吗?”
【赵柯语录一:见鬼都要三分笑。】
春妮儿深呼吸,撑起个略显不自然的笑容,寒暄:“是啊,几个月前,我跟我们赵主任去市里办事儿,咱们还打过招呼。”
售票员一听,恍然,笑道:“有印象,我想起来了。”
真想起来假想起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亲密度的自然提升。
售票员拿笔勾完票纸,扯下两张,视线落在何百灵身上,感叹:“诶呦,这姑娘可真漂亮。”
【赵柯语录二:话绝对不能掉在地上,只要脸皮厚,全世界都能是亲朋好友。】
春妮儿回头,“百灵,叫田姨,咱们赵主任跟你田姨关系好,以后见面得打招呼,知道吗?”
何百灵嗓子紧,小声叫人:“田姨好。”
“诶!”
说她和赵柯那样的名人关系好,售票员笑得合不拢嘴,打听:“你们要上哪儿去?要是有事儿能用到我,尽管跟我说。”
【赵柯语录三:关系是从你来我往中紧密起来的,不能存着占人便宜的心。】
春妮儿道:“我们要去市里,大姐你用我们帮着捎啥不?”
后面还有人排着,售票员把票递给她们,“你们先上车坐,车上说啊。”
春妮儿答应:“好嘞。”领着何百灵上车。
不远处,李宝强裹足不前。
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确定,那就是春妮儿。
可确定之后,李宝强比没确定之前还要震惊,春妮儿……春妮儿咋变了这么多?!
就好像……好像这个不一样的春妮儿,已经不是跟他一个世界的人,他高攀不起了。
“宝强,你咋还不上车?”
李宝强妈买完东西走过来,嘟嘟囔囔:“我好不容易给你在隔壁公社找到的对象,可别耽误了,东西你拿着……”
李宝强不动弹,紧紧盯着车上的人脸。
他妈察觉到不对劲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车上,春妮儿敏感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和人名,侧头。
“那是春妮儿?!”
李宝强妈瞠目结舌。
春妮儿离开李村儿之后,这是第一次碰到李宝强一家。
她原以为再见,她的情绪会剧烈地波动,可没有,就像是剜掉腐肉,她摒弃了李家人,毫不可惜。
现在,他们一个在车上,两个在车下,春妮儿高,他们低。
就像他们的人生,李宝强还困在低劣的旋涡中,春妮儿已经在追寻自我的价值实现。
高低已现。
春妮儿像是从来不认识那两个人一样,冷漠地移开眼。
李宝强不敢相信春妮儿是这样的态度,如遭雷劈,失魂落魄。
他妈则是恼火地骂骂咧咧:“我就知道她不安分,这种娘们儿幸好咱家不要了,她肯定是要跟人跑了!”
春妮儿又不是无家可归,赵村儿大队有她的容身之处,甚至会成为她的养分,滋养着她。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春妮儿好的很,春妮儿根本没必要跟人跑。
李宝强妈不知道吗?她就是想要诋毁她,以此来打压她,满足自己卑劣的控制欲。
售票员听到了她的骂声,白了他们一眼,语气极差地喊:“还有没有上车的?发车了啊!”
李宝强妈瞬间变了个脸,腆着笑脸招手,“我们上,我们上……”
她伸手拉李宝强的手,拉不动,“你干啥啊,走啊。”
李宝强涨红脸,迈不开脚。
公社里几大员,都是下乡人看来,极其体面的铁饭碗。
售票员对他们趾高气扬,他亲妈对着售票员低声下气好言好语。
而就在刚才,李宝强亲眼看见售票员对春妮儿笑脸相迎。
这个差别,仿佛一个巴掌扇在李宝强脸上,羞愤至极,他直接转身往回走。
他妈急了,瞅瞅小客车,又去拉扯他,“还看不看对象啊,车要开了!”
李宝强甩开她,闷头向前。
售票员又白了他们一眼,回身上车,车门一关,小客车缓缓开动。
李宝强妈慌急地去追儿子。
车上,有乘客跟春妮儿搭茬:“我外甥去你们大队干过活儿,叫……”
【赵柯语录四:男人就夸踏实,夸能干,夸前途无量,女人就夸有福,准出不了错。】
春妮儿不记得,也像售票员那样露出“想起来”的神色,夸道:“我们赵主任说他踏实能干,将来指定差不了。”
那乘客一听,果然很高兴,笑呵呵地从筐里捡出两根角瓜,非要塞给她们。
【赵柯语录五:硬塞就接着,别扭捏,客气大劲儿显得生份,有机会还礼就是了。】
春妮儿推辞不过,就接过来,带着何百灵一起道谢,想着她们只带了送赵柯朋友丁小慧的鸡,身上没什么东西还,就掏出笔记本和笔,“大哥,咱们都是一个公社的,这么有缘分,留个地址啥的,以后有机会,走动走动。”
对方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直接就告诉了她们地址和名字。
前后有两个乘客,也来搭话,说他们是哪个大队的,姓啥叫啥,家里啥人或者认识的谁去赵村儿大队干过活。
春妮儿全都是一样的对待,记下来,说要常来常往。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常来常往,谁知道呢,多个朋友多条路。
何百灵怕生,春妮儿不扒拉她,她就不出声,老老实实地趴窗户往外瞧。
“孩子第一次出来,没见过,新奇……”
“不是我闺女,我哪能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是我们村儿社员的闺女。”
“为啥跟我一块儿?”
【赵柯语录六: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能少。】
【赵柯语录七:没成的事儿不要炫耀。】
春妮儿对于问她们去哪儿,去干什么的话,一律搪塞,“有点儿事儿,正好要见熟人,我们这两只母鸡就是要带去送礼的……我们赵主任讲送礼要送双,给好朋友不贵重……”
这些热情的老乡,些微地缓和了春妮儿的紧张和心慌。
到县城是下午,两人要去住招待所,慌乱等级:五级。
县城不是特别大,春妮儿下车后站在原地,板着脸不露怯,回忆招待所的位置,对何百灵道:“跟我走。”
何百灵像个小鸡仔,紧紧跟着母鸡的步伐。
春妮儿就像一个照本宣科的学生,找到招待所,办理入住,进屋,关门,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才悄悄地长出一口气。
第二天,俩人坐上去市里的客车,这趟客车,没人跟她们搭茬,全都是陌生人,慌乱等级:六级。
春妮儿和何百灵的脚踩在市区平坦的地面上,慌乱等级飙升至七级。
何百灵依赖地紧贴着春妮儿,不敢分开一秒钟。
【赵柯语录八:鼻子下长的是嘴,张嘴问。】
【赵柯语录九:有些钱该花就得花,不要因为抠搜误事儿,因小失大。】
他们得住到文工团附近的招待所去。
春妮儿声音发紧,拿出地址,对何百灵道:“找人打听打听,咋去文工团考试的单位附近。”
何百灵害怕,“我问吗?”
春妮儿表面很镇定地说她:“问个路都张不开嘴,你咋在人家面前表演?这是锻炼的机会。”
何百灵觉得有道理,逼着自个儿迈开脚,瞅着比较面善地人,拘谨地上前问路:“同志,这个地方咋……怎么去?”
她今天穿上了吴老师送她的那件布拉吉,实像一朵水灵的花,被问路的行人态度都很好,不知道的直接说不知道,知道的耐心地给她们指路,还担心她们记不住,写在春妮儿的本子上。
春妮儿会坐公交车,之前也四处跑过,知道地址之后,就领着何百灵往目的地去。
两人转了一次车,第二趟车下车后,何百灵又去问招待所的位置,步行过去。
而她们到那儿,才知道这期间入住还得有文工团开出的考试证明,并且招待所不让带活鸡进屋。
一瞬间慌乱的情绪达到顶峰,冲得两人脑子乱糟糟,她们站在招待所的大堂,就像是小动物找不到家,所有的一切对她们来说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两只眼睛里是一览无遗的无措。
一大一小两个人即便没有交流,内心也达到了高度统一:要是赵主任在就好了。
但赵柯不在。
她们临行前,赵柯无比信任地鼓励她们:“问题不大,你们肯定能行。”
可是问题好大啊……
“咕咕咕……”
母鸡弄掉了嘴上的绑带,发出叫声。
【赵柯语录十:有事儿提我,好使。】
【赵柯语录十一:万事不往难了想,问题不大,都能解决,谁都解决不了……那还有什么好愁的。】
春妮儿猛地回神,俩手拎着鸡不方便,匆忙叫何百灵翻出她挎包里的笔记本,“你往后翻,有电话。”
何百灵听话地翻到那页。
春妮儿去跟招待所的服务员说借他们的电话打一下。
服务员冷淡地说:“收费的。”
春妮儿答应,然后请服务员帮忙拨一下号码。
服务员帮着她们拨通了电话,递给何百灵。
何百灵举到春妮儿脸侧。
“喂,我是丁小慧。”
知道是熟人,春妮儿得救似的说:“丁同志,我是赵村儿大队的孙春妮儿,我带着何百灵来考试,招待所要考试证明,我们没有,赵主任给了我们你的电话,我们就打过来了。”
话筒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证明在我这儿,赵柯怎么没提前联系我,我好去接你们。”
“在你那儿?那太好了,我、我们去取吧,正好有赵主任送给你的鸡。”
丁小慧道:“我住的不远,我去找你们,你们先等一会儿,见面说。”
她们去找,真不一定能找到地方,春妮儿面露喜色,“那我们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