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跟了一天皇后娘娘,到了傍晚,趁着皇后娘娘用膳之时,被喊去了司礼监。
张正一开始还以为是师父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等到了司礼监南苑,看到正屋里坐着的男人时,顿时紧张起来。
他只是丁贤其中的一个徒弟,事实上很少跟厂公大人面对面交谈,如今站在看起来悠闲又温和的大人面前,感觉到紧张不已。
要知道,他们这些皇城里的宫人,谁不知道厂公大人的手段。
张正跪下行礼,随后听到了厂公大人平淡的声音: "起来吧。"
张正起身,仍不敢抬头看。
随后厂公听起来十分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是丁贤的哪个徒弟?”
和厂公一样,丁贤同样也收了不少徒弟,但是并不是每一个都委以重任,因此也不是每一个徒弟丁贤都会把他引荐给厂公。
厂公也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却不知相貌。
但是张正知道厂公大人问的不是这个。
他恭敬道:“奴才是张正,永元三十二年进宫,处州人。”
厂公大人道:“三十二年……原来是你,怪不得丁贤会让你去皇后宫中。”
张正道:"奴才不敢,一切单凭师父与大人的吩咐。"
厂公倒是没有说话,只听见茶盏轻微碰撞的声响,想来是厂公喝了一口茶。
张正心里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为什么点出永元三十二年?
是因为在那一年,宣朝出了一件大事。
史册记载,“永元三十二年,大旱,湖广饥、东昌、莱州饥、中州大饥饿,草实树皮,食之为尽,有处州大饥,人相食,枞、怀阳、河口三县尤甚。"
那一年的□使得整个朝廷差点覆灭,而张正则是在那一年因为家中实在无力养育而被送入宫中。
而也是因为他对食物毒药敏锐的分辨,让他被师父丁贤看中,带在身边。
同时张正也发觉了厂公大人对永元三十二年进宫的这一批人,有着格外的关注。
不过现在不是在想这个的时候。
张正大约猜到厂公喊自己前来司礼监南苑究竟有什么
事,应当是为皇后一事而来,只是不知道厂公想要知道的是什么。
司礼监南苑实际上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称谓,它其实应当名为东胶南巷,只不过因为厂公的内宅在此,因此大多数人为了避讳则称南苑那位,久而久之都只称南苑。
厂公并没有让张正疑惑太久,随后淡淡开口。
“皇后一日,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正开始汇报, "回厂公的话,今一日皇后于寿康宫行跪拜之礼,只看身子似有不适,但也未曾影响,而后午时三刻用膳,前往永寿宫行跪拜之礼,礼毕后回宫。”
厂公似乎沉默了一下,随后缓缓道:“身子似有不适,也按规矩行事了?”
张正道:“皇后娘娘似乎因昨日大婚仍有些疲惫,娘娘她……”张正有些难言,但还是直说了,“娘娘并未完整按规矩行事,跪拜后便称头晕,让寿康宫与永寿宫的宫人代替为跪拜。”
张正倒也不是为皇后隐瞒,只是这一日跟在皇后身边,发现她看似沉闷安静,实际上仍有着少女的活泼,明明知道他可能有问题,但仍平和以待。
张正自□□之年进宫,见无数人间惨相,也见无数人皮畜生,进言后察言观色更是一流。
他竟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中宫皇后对待宫里的人,无论是说话时还是举止间,都把他们当了人。
张正最终有些不忍心她因为疏忽而被厂公责罚。
但张正没有想到的事,厂公听闻此时竟并不生气,还轻笑了一声。
“倒不成想皇后也会偷奸耍滑。”
张正心中一惊,厂公大人说话的言语刻薄又犀利,但是语气却没有生气,而是有一种愉悦的亲昵。
昨日夜里,厂公于寅时二刻出的太和宫,随后便处理了宫中一大批人。
今日又在东厂秘密处理了一个人,张正认为与那日的事有关,但他并不清楚细节。
张正并不知道那天夜里厂公和皇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猜,不敢想。
在这宫里,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一不小心都有可能要了小命,尤其在厂公面前,更是要慎之又慎。
厂公大人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将张正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
“之后跟着皇后,事事以皇后为
先,若是她要什么,尽管给。”
张正一愣,随后听到厂公似自言自语。
“本督主倒要看看,皇后娘娘能做到什么地步。”
其实很多太监亦或者是朝臣,都不知道厂公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排除异己,一手遮天,做一个皇帝背后的九干岁,来享受着全天下供给的荣华富贵?
但为何厂公不抱来一个好控制的宗室小儿,而是任由着这位不着调的皇帝在皇位上。
厂公虽手握大权,却也不曾陷害朝廷命官,也就是一些人做了不该做的才回击。
只不过每一次回击都是杀鸡儆猴,如同软刀子在头上磨,久而久之把原本就没什么气性的朝臣,气性风骨全磨没了。
很久之后张正听厂公和皇后娘娘讨论过这件事。
厂公大人轻蔑一哂,"气性与风骨?他们就不曾有过,金陵城的靡靡之音早就已经磨灭了他们三代人。”
皇后娘娘则若有所思,“古有刮骨疗毒,不将伤口处的污秽清理,便无法根除顽疾。”娘娘扬眉,“你竟打的这主意,如今告诉我,是想让我夸你深谋远虑,不愧为大宣肱骨良臣吗?”
厂公站在皇后娘娘身旁,明明仍有一段距离,但是张正总感觉厂公微笑时,黑眸如同毒蛇般盯着猎物的光,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危险。
“臣只愿做娘娘的肱骨良臣。”
皇后娘娘似乎被恶心到了,嫌弃:"滚。"
厂公闻言气息随之一变,如同深渊的寒风,又如同阴暗潮湿的低浪。
在之后,张正就看不到,他十分熟练的和长春宫宫人退出了寝殿,只觉得殿外阳光正好。
不过那是很久之后,而不是现在。
现在的张正还在为厂公大人和皇后的关系而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也让他对皇后更加恭敬,绝不留下任何的把柄。
厂公在挥退他之前,还微笑着警告了他。
“张正,本督主念在你是丁贤的徒弟,不与你说重话。”
“但你要记清楚,若是胆敢做出什么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事,亦或者被本督主查出了不该有的事,司礼监不听话的下场你很清楚,丁贤也保不住你。”
轻飘飘的话,却让张正冷汗
一下子下来了。
他立刻跪下行礼称是。
"下去吧,若是皇后问起你去了哪,照实说即可。"
张正一愣,但他有个优点,也是被师父耳提面命的一点————
不该问的绝不问,听令行事即可。
出门后,张正发现师父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四周廊下的黄门来来去去,忙碌的模样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张正行礼:“师父。”
师父抬手,随后瞥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大人生气了?”
张正才发现自己额头也有了冷汗,他赶忙低声道:“厂公大人岂会对我一个小黄门生气,这不还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吗?只是厂公大人威严,徒弟有些紧张。"
师父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诫他, "你且切记,大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实听话,大人也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张正受教,行礼道谢。
随着师父进屋,张正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一旁来往的黄门瞧见他,朝他低头行礼才离开,而张正却没有回礼。
皇城之中等级森严,就连这小小南苑也不例外。
尽管张正在厂公大人和师父面前跟孙子似的,但在其他小太监前,却是高攀不上的人。
张正准备离开,隐约听见了师父的声音。
“回禀厂公,昨日幕后之人已经查明…”
张正没听,他离开回到了长春宫。
皇后娘娘果然问起了他去哪。
和其他言妃的委婉试探不同,皇后是漱口洗手完后,优雅地擦手时直白的问的。
“公公这是哪去了?许久不见回来。”
张正感觉皇后娘娘身旁的巧喜看着他都要喷火了。
但他并不慌乱,低头沉稳道:“回娘娘的话,司礼监厂公大人遣人来寻奴才,奴才这才在娘娘用膳时擅离职守,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沉默了一下,张正躬身行礼的姿势丝毫不变。
巧夏则是已经脱口而出,"你竟是连掩饰都不掩饰,你们司礼监欺人太甚!"
娘娘沉静的声音响起,适时地阻止了巧夏姑
娘。
“不必说了,巧裹。”
随后张正能感觉到娘娘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并没有羞愤,也没有厌恶,娘娘十分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
娘娘说:“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正低声道:“是,奴才告退。”
他缓缓退出殿内,还能听到巧夏姑娘不忿的声音。
“娘娘,您就是脾气太好,都这样明面上的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娘娘您还不生气吗?”
皇后娘娘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可以说是真的毫不在意了。
“巧夏,我好像吃多了有些积食,不如陪我在宫里走走散散步。”
而巧夏姑娘的注意力竟然就被这句话给转移了。
“欸,娘娘为何不去御花园走走,听闻早春的芍药开了,御花园又宽敞,岂不是更好?”
“不必了,万一在御花园碰到其他莺莺燕燕打扰我的心情。”
“娘娘!您如今已贵为皇后了,您、您怎么可以说出这样轻浮的话!”
“巧夏,这宫里谁会管我们轻不轻浮,反正也没其他人听到……”
张正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什么,唇角重新拉平。
他忽然意识到,皇后和宫里的其他人,好像有着很大的不同。
今天是后宫嫔妃来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姜穗一大早就被巧亶喊起床,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感觉更困了。
“娘娘,若是实在太困,等嫔妃们请安完再睡个回笼觉可好?”巧夏手下不停地给她梳妆,在一旁轻声安抚。
“这是娘娘第一次接受后宫敬拜的日子,不能马虎,让其他娘娘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