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豆并未散作灰烬。它仍是赤红的颜色,却不复先前的饱满,皱缩成半死不活的一小团。莫说时敬之,尹辞都不认得这种反应。
时敬之仍不死心,可他一直等到东方正式发白。别说白苇,连苏肆都没回来。
再待下去,村民们就要外出活动了。
枯山派三人在屋檐上蹲了整整一宿。功夫再高也怕血流不畅,尹辞的腿脚都有些酸麻,此刻只需一根竹竿,就能把他们整排拨拉下来。
时掌门并不想被当成可疑分子。他带头撤退,唉声叹气地滚下房檐,动作略显狼狈,活脱脱一个滑离双筷的水饺。
三人灰溜溜回到住处,苏肆正在屋里等着,还特地备好了早餐饭食。
见只有三个人影,他微微一怔:“白苇死了?”
“不知道。”时敬之懊丧地重复,把干瘪的相思豆丢上桌子。
苏肆抿抿嘴,岔开话题:“昨晚我带引灯回家,棉姐送了我一路,我没敢回禁地。这不,桌上的吃食全是她送的……我单说引灯在村边乱走,我刚巧起夜,顺手送她回了家。”
他绝口不提昨晚的身法问题,看来是打定心思要糊弄过去。
闫清也没追问:“掌门,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至少白苇证明了一件事。禁地下面不简单,这里比我们想象的还糟。搞清真相前,谁也不要擅自行动。”
时敬之揉着遭了大罪的双腿,露出几分疲色。
尹辞晓得他的意思。
那神女本身未必有多强,但她胜在手段未知。此地进出都要经过法术迷阵,若着了道,再强的人都要万劫不复。
尹辞本人倒不至于万劫不复,他磨时间乱撞,总归能找出条路来。但过程想想就无聊,还会错过外面的视肉争夺,怎么想都得不偿失。
猛地一看,他们似乎走投无路了。一行人只能老老实实等入村仪式,到时候再冲上去抱佛脚,看能不能找出条生路。
麻烦。
不如今晚使点小把戏,让便宜师父睡死,他好去禁地跳个崖。禁地底部地方不大,就算有迷阵,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引灯启发了尹辞,今晚他就要装一回梦行症。反正有引灯夜游在前,就算自己事后胡扯一气,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既然打定了主意,尹辞老老实实爬上床,开始补觉。毕竟昨晚熬了一宿,今夜又要无眠,他总不能在禁地里犯困。
吃完早餐,尹辞没再折腾他那心力交瘁的师父。他呵欠连天地爬上床去,自个儿扯上被子睡了。
谁想,他还真的做了个梦。
尹辞将近百年未做过梦,差点没分清梦境和现实,还以为自己又中了什么法术。他在梦境中静立许久,发现思绪飘飘乎乎,四周渺渺茫茫,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了禁地那株大妖树。
妖树落光叶子,干枯发黑,立于皑皑雪原之上。附近民居消失一空,守在树门的犬妖也只剩一副散乱骸骨。
梦里的尹辞没有鬼皮衣。他一身鬼墓下的白衣打扮,赤足踏雪,却未感到半分寒意。
看来自己真的很向往这禁地了,字面意义上的做梦都想去。尹辞心内自嘲,踩过犬妖惨白的骨头
,果断踏入树门。
妖树内不再是巨大深井,阴暗树洞变为干干净净的宽敞灵堂。
尹辞不由地慢下脚步。
灵堂装饰普通,苍白的招魂蟠摇摇荡荡。灵堂中央搁着个硕大无朋的棺材,棺材盖掉在一边,上面爬满不知名的细藤。
棺内不见尸首,只有一尊被打碎的神像。
神像由泥塑成,又用鲜艳的颜料细细描绘过。如今它被粗暴地碎作数百块,断面不见血,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血腥感。
其中一块是头部的碎片,一只栩栩如生的巨眼留于其上,正对着尹辞。
棺内盛满碎神像,碎神像之上还有个人。
女子长发散乱,身穿赤红襦裙,腹部高高隆起。她跪坐在神像的碎块之上,双手掩面,哭得极其伤悲。
尹辞细听,只觉得头痛如绞。灵堂里只有这一个女子,哭声却仿佛由千万人发出,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成一团,由那女子口中呕出。
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拉住尹辞,逼他朝棺材的方向走。
梦中使不出武功,尹辞只能由那些手一路拖拽,拉到女子面前。女子似有所察,慢慢止住眼泪,抬起头来。
她非常年轻,五官有几分像棉姐,又比棉姐多了点年轻人特有的娇俏。
然而那双眼睛不太对劲。
她眼圈通红,一对眼球转个不停——女子双目密密麻麻挤满无数眼瞳,不留一点眼白。它们深浅不一,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仿佛沸水表面冒出的气泡。
如同无数人的眼瞳挤压在一起,通过一双眼去看。
“不是你!”她看清尹辞后,发出一声恐惧至极的哀鸣,抖如筛糠。“不要你,别过来!”
尹辞还是第一次以这张脸吃瘪,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摸到五官。
他的脸消失了,面庞被无数根系似的玩意儿挤满。它们朝前胡乱伸着,触感粗糙冰冷。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保留着视力,却看不见这些近在咫尺的异物。
“别过来,别过来!”女子貌似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她抱头哭喊,身下的碎神像发出咔咔轻响,又碎裂起来。
她抓起神像碎块,不管不顾地砸向尹辞。
“离我们远点!”她用万千声音呼喊,“快滚!”
尹辞想要开口解释,结果那石块正中他的额角,竟砸出极为真实的疼痛感。尹辞猛地惊醒,背后出了薄薄一层汗。
当真是个怪梦。
时敬之听到声响,又过来查看,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阿辞,你……”时狐狸递给他一条热帕子,欲言又止。“你平时睡得挺老实,怎么今儿把头撞成这样?”
尹辞缓缓摸向额角,轻微地抽了口气。梦中石块还真给他留下了一块淤伤,好在他恢复得够快,时敬之不至于起疑。
“做了噩梦。”他轻声答道。
不管禁地藏了什么秘密,他今晚必定要把它翻个底朝天。
接下来一整个白天,尹辞牢牢黏在时敬之后面,可谓寸步不离,乖巧得吓人。饶是时敬之紧张至极,也渐渐给他哄得放松了警惕。
可惜尹辞的跳崖大计还未实行,新的岔子从天而降。
再次入夜没多久,
外面突然吵闹起来。棉姐急火火地敲开他们的门,脸上挂着泪痕。
“引灯不见了,你们看见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