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狐狸着实气得不轻,这都学会放狠话了。
不是怕死吗?明明待在外头就好。尹辞实在理不清时敬之的脑子里的轻重缓急,这人的逻辑仿佛是狗教的。
天意弄人,他本想抓个头脑简单的挡箭牌。谁知这挡箭牌摇身一变,成了脖子上的木枷,尹辞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
时木枷不留半点情面,他目光肃穆:“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去?”
“是。”尹辞活了三百多年,无聊得要生出苔藓,不可能放过眼皮底下的死亡谜题。
“行,我们走。”
“师尊不必去的。”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棉姐尚能为引灯自尽,我还比不过一个柔弱女子吗?”
尹辞嘶了一声,没再回嘴。这人言语之间,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亲爹的错辈倾向了。他决定换个话题装傻:“咱们不是没进去过。这次没有神女搅合,说不定连白苇都能顺道找到。”
时敬之用鼻子答他:“哼。”
尹辞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黑狗让去一边,树门内一片漆黑,如同一张无牙的巨口。
尹辞忍不住再次开口:“师尊,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有回头路……”
时敬之:“哼。”
生气了,这是真生气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就是。
同一时间,弈都。
容王许璟明回了京城,并未第一时间呈上佛珠。时敬之将他看得透透的——佛珠缺了太多,他确实不好意思拿去圣上面前邀功。
于是他把地图暂时交予国师保管。
虽说圣上不喜国师一脉,接连两代国师却从未出过纰漏。上一代国师是三朝元老,这代则是上代看好的大弟子,颇有圣人
遗风。
国师江友岳相貌儒雅脱俗,看着三十上下,实际已然六十有余。他把佛珠收好,脸上波澜不惊。
许璟明低下头:“那祸害收了个徒弟,同在追踪阎不渡的遗宝。我们率先夺宝,不止是为了圣上,也是为大允去除心头之患。”
江友岳温声道:“他知道收徒,未必是坏事。”
“未必是坏事?那可是倾国之灾,哪那么容易老实下来。他余命不过一年,却还惦记着开宗立派,多半藏有祸心。”
江友岳笑了笑:“此子生性偏执强欲,多个牵挂便是多条枷锁。凡事一体两面,切勿妄下论断。”
“今上……不,大哥已经被他骗了过去,难道您也被他骗了吗?”
江友岳不答,他嘴角带笑,继续看书。
许璟明一口气没上来,深觉自己为大允操碎了心。这一个两个的,都以为自己大权在握,高枕无忧,根本不晓得时敬之的恐怖之处。
俗话说三岁看老,他们但凡肯拿这句话去比比他那怪物兄长,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掉以轻心。
不过想来也是,许璟明腹诽道,他们肯定没有仔细观察过那怪物。
许璟明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甫一出生便定了无为道。他的兄长们各自忙碌,而他体弱多病,理直气壮地当着混世魔王。许璟明整天除了背背死书,剩余时间全拿来偷鸡摸狗,游手好闲。
他曾对时敬之无比好奇。
于他,时敬之就是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许璟明怕得要死,又总是忍不住去看个新鲜。
时敬之被他父皇养在深宫,又缚了无数条条框框。许璟明年幼不记事,只对其中两条有印象——
时敬之身边一切人等,无论职位,须得一个月一换,且不得重复。他的饮食不能太差,也万万不许太好,无论时敬之是否爱吃,口味也要每天换过。
许璟明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他喜爱的侍女去时敬之那轮值了一月。那侍女回来后神经兮兮的,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愿说。
宫中人手有限,时敬之身边人又要换来换去,住所压根没配多少人。许璟明发挥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亲自溜进去调查。
他还特地让侍女掩护自己,生怕被时敬之发现。
那会儿时敬之多大来着?七岁还是八岁?
他端坐在石桌前,规规矩矩地用膳。饭菜样式清淡简单,时敬之每道都浅尝辄止,饭量也不大,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侍女撤下菜肴,上了点心。
那点心是御膳房出的新花样。它并不贵重,却香气四溢,酥脆可口,连许璟明都多吃了几盘。时敬之双目紧盯这碟陌生的点心,突然挥退了侍女。
一开始,时敬之没去动它们。
他只是直勾勾看着,仿佛那是天地间最诱人的东西。许璟明兜兜转转一个时辰回来,时敬之竟纹丝不动,还在与它们对视。他的目光中只有疯狂的欲.望,宛如濒死的饥民旁观宴席。
明明刚用过饭,总不至于摆出这副样子,难不成这人疯了么?
还是说那点心是人间珍馐,自己舌头迟钝,没吃出来?
就在许璟明胡思乱想之际,时敬之终于动了——他大把抓起点心,饿死鬼一般急火火地塞入口中。他吃得太凶,险些咬掉半个手指,一双手鲜血淋漓。
顷刻之间,满满的点心盘里只剩一枚点心。
时敬之突然止住动作,面色僵硬了
一瞬,掏出根短竹竿来。
那是宫内惩戒下人的器具,竹竿上刻了法术,打人不会留伤,却剧痛无比。
许璟明眼看他扬起竹竿,毫不含糊地抽向手臂。下一刻,时敬之痛得从座椅上滚落,在地上缩成一团。
许璟明磕碰一下都要侍女吹半个时辰,哪见过这阵仗。他登时吓得毛发倒竖,撒腿就跑。
既不是没的吃,也不是吃不饱,那么凶做什么!大哥没说错,时敬之其人,天生就是有毛病的。
几日后,为确定自己所见并非幻觉,许璟明又跑来偷瞧。天刚下过雨,时敬之不知去向,唯有那枚点心还在原处,没人撤走。天气炎热,它被雨水泡过,已然化作霉烂的残渣。
过了数月,宫内举办宴会。时敬之乖巧地坐在角落,吃喝动作文雅有礼。无论端上何种糕点,他只是稍尝几口,一眼都不多看,比其他皇子还要克制几分。
那日所见的癫狂欲.望,似乎真的只是幻觉。
好一个骗子。
时敬之就这样骗了众人二十余年,终于让皇帝大哥松了口,将那“行为无异、近乎常人”的孽障放虎归山。
许璟明越回忆越气,他心情沉重地起了身,冲江友岳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背过身去,江友岳再次平淡地开口。
“殿下无需怨愤,我心中有数……那人收徒,对于你我不算坏事。只是对那成为‘徒弟’的年轻人,此事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友岳合上书本,闭目叹息。
“无边欲壑、万丈红尘集于一人之身,凡夫俗子又如何镇得住。终归是近也近不了,逃也逃不掉。”
“不知是‘师父’率先入魔,还是‘徒弟’溺于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