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尹辞的观察,时敬之最怕两件事。第一,活不下去;第二,徒弟没了。目前“怕死”起了反作用,让时敬之瞻前顾后,施展不开手脚。
他必须加一剂猛药,将那份疯狂再次炸出来。
就在此时,时敬之支撑不住,砸在石台上。他摔得挺重,当即吐出一大口血。巨虫没打算由得他苟延残喘,眼看就要压下。
尹辞把引灯放在枯荷叶上,冲向石台。他抱住时敬之,足尖一点,两人挂上外围的荷叶叶柄,勉强稳住身体。
巨虫与师徒俩擦肩而过,它撞上时敬之原本所在的石台,将石柱砸得粉碎。碎石射入浅塘,鲜血混着尘土浮起。石台上原本立着个泥稿小神像,被那虫子直接碾回肉泥。它凄凄惨惨地滑回池内,又漾出一串血色,将浅塘染得越发浑浊。
“阿辞?”时敬之还没回过神。
“师尊你看,那东西只敢砸白衣怪物,不敢碰最中间的肉神像。”时间紧急,尹辞只直奔主题。“记得朝那里落脚。”
时敬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磨蹭,再次拎旗冲了出去。
有了落脚点,他的进攻渐渐有了章法。巨虫久久没按死这只蚂蚁,眼看着愈发烦躁,动作也越来越大。尹辞把引灯带远了些,又故意朝战场中间靠去。他打定主意做一条活蹦乱跳的池鱼,等着被时城门殃及。
到头来,尹辞果真被卷了进去,就是和他计划的不太一样——
时敬之的战斗渐入佳境,只要临门一脚,他便能杀死这条虫妖。
那虫子被时敬之骚扰来骚扰去,身上灼伤越来越多。它忍无可忍,眼看就要使出一记翻天覆地的重击,却突然僵在半空。过了片刻,它团成环状,僵硬地砸下,正好躲开禁地正中的石莲蓬。
“我说怎么晃得这样厉害,能在守根蛰手下活这么久,也是本事。”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
就在虫妖发狂之前,神女从天而降。
虫卵彼此交握,结成手网,让她立于半空。她扫了眼被闹得一塌糊涂的禁地之底,抬手便是一道术法。一截树根从石壁上射出,在巨虫身上戳了个大窟窿。
“到底是没有灵性的蠢物,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巨虫痛苦地嘶叫,一动都不敢动。虫卵似乎得了什么
指示。它们一拥而上,手臂相结,把石台中央的肉神像拉到半空,吊在安全的位置。
时敬之和巨虫缠斗已久,早就到了强弩之末。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中央石台,旗子上的阳火时有时无,到底没能阻止那些手臂。
肉神像一走,时敬之身边只剩一池子活肉泥。没了软肋,神女的杀意潮水般四散开来。
好在比起巨虫,神女长得正常至极,时敬之的胆气又回来了些。他悄悄瞄了眼尹辞的藏身之处,故意挑衅:“原来您还舍得下来。何必呢?早来救引灯不就没事了。”
神女冷冷一笑:“小崽子倒是牙尖嘴利。死到临头,还想护着旁人?”
又一道树根阴险地穿出,径直朝时敬之刺去。后者刚摆出防御的动作,它突然改变路线,骤然加速,把藏身边缘的尹辞撞进池底,死死压入肉泥。
浑浊的池底冒出一串气泡,散开一泓鲜血,随即没了动静。水面很快回归平静,尹辞并未浮上来,连挣扎都没能挣扎。
时敬之没料到她会拿徒弟开刀,整个人冰雕似的凝固了。
水声早已停止,巨虫不再嘶叫,四下鸦雀无声。时敬之有些茫然,这一瞬实在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也不敢去确认。
他抓紧手中的旗子——那巨虫被他烧得遍体鳞伤,明明只消片刻,他再逼出一点气力,他们就能赢了。到时自己会把尹辞揪去地面,臭骂半天,或者干脆揍他一顿。等收拾完这不老实的徒弟,枯山派再去寻条出路……
明明他们离胜利就差那么一点。
神女现身,将时敬之刚升起的喜悦彻底砸进泥土。正如冒着漫天风雪攀去山顶,他拼尽全力、精疲力竭,却在一步之差时被推下深渊。
时敬之遍体生寒。
神女但凡早来一步,他不至于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晚来一步,他们已然逃脱巨虫,可以另寻他路。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毁去他的东西?
那股难以控制的情绪再次涌起。不甘、委屈、恐惧与恨意混作一团,而时敬之太过疲惫,又太过伤悲。这次他放开缰绳,没再去控制它。
终于,生欲浇上疯狂,两者并作一处。他那临近脱力的骨头深处,猛然蹿出一股浓烈的煞气。
金火成矛,冲天而起。
它们由一人之身燃起,仿佛永无穷尽,整个禁地被映得发白。火焰爆发于中心,诸多石台在坑壁上映出扭曲的影子。影子投映在树根巨像上,那无悲无喜的神像半面陷入阴影,凭空多出几分讥讽。
若世间真有地狱,地狱业火也不过如此。
手网顿时化作尘灰,神女毫无准备,险些葬身火海。一条细根及时架住她,她才堪堪躲过火柱,没被烧个正着。
时敬之站在中央石台,长发披散,表情一片空白。那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再次爆发,犹如幼龙出海,稚虎啸山。石台上的泥稿神像被风一推,尽数落入水中,溅起无数耀眼的水花。
好在时敬之还记得引灯,他身周罡风四散,却没有祸及边缘。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时敬之没有使出任何术法,也没有拿出任何外功。他单凭这近乎恐怖的力量,无差别破坏着禁地上方的一切。
火焰越烧越旺。
禁地狭窄
,金火极盛,神女躲避得很是狼狈。空气热度骇人,让人无法正常呼吸。她的发尾被烤得焦糊,仙气飘飘的衣袖裙角俱成飞灰。可肉神像在侧,她不敢舍像逃跑,只好徒劳地立起一层又一层屏障,试图挣得一点喘息空间。
终于,金火烧过神女的小半身体。就在退无可退之时,她张开嘴巴,大声疾呼,似乎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求救。然而时敬之五感混乱,半个字都没能听清。
他只看到更多树根卷过来,将神女与火焰隔开。奇妙的是,金火同样击中了那些树根,树根却分毫未损。
巨虫就没那么好运了。它受不得这滔天金火,表皮焦黑开裂,被活活烤熟了一半。
可惜无论时敬之如何天赋异禀,他到底是肉.体凡胎。阳火毫无节制地燃烧许久,终究渐渐弱了下去。
而神女并未倒下。
“是我小看了你。”
确定身边的肉神像同样被根护住,没有烧坏。神女无视自身残躯,幽幽舒了口气。此时此刻,她半边身体暗红肿胀,再没有半点仙气,反而像混入人世的恶鬼。
“……人非神明,气力有限。使完刚才那招,你还能站着,值得夸奖一番。”
时敬之手执药到病除旗,再没法挪动半分。他面如金纸,汗如雨下,嘴唇都没了颜色。
她没有说错。这回他近乎油尽灯枯,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神女脸上非但没有怨毒,甚至露出一丝古怪的喜悦:“虽说这里被你搅得七零八碎,但你仙缘颇厚,一人就能顶那一池子材料吧。”
时敬之愤怒地瞪着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只能使出最后的力量,挺直腰板,强迫自己站着。
神女也不指望他回答。她冷哼一声,右手一抬,数条树根活物般奔涌而来,时敬之眼看要被树根缠住——
叮。
树根撞上剑刃,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
一条手臂勾上时敬之的腰,将他往后一带。漆黑剑刃再次闪过,又扫开一根不怀好意的树根。时敬之缓缓侧头,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凛如霜雪,风华绝代。
鬼墓之下,他们曾见过一面。
时敬之了然,那白衣人并非他惊鸿一瞥的“仇敌”或“前辈”。此刻对方用了他所熟悉的声线,只不过声音里的温厚荡然无存,只剩狠戾与傲气。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