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甚少这样开门见山,王伦此人他早已派人查了个清楚,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几乎没什么污点。
何况也算是姑娘半个恩人,没有必要用对待犯人的手段来对付他。
王伦抬头,心中顿时一震。
这玉佩,他如何不识?
当年他还是司苑局的小太监,那日正欲往南海子行宫运送瓜果,羌瓷红着一双眼睛来找她,求他想法子将孩子偷偷带出宫去,交给她的兄嫂抚养。
她腰肢纤细,压根不是刚生下孩子的状态,却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惜向他下跪,苦苦哀求。
可宫中规矩何其森严,偷偷送出一个孩子可不是运送瓜果那样简单。
他再三追问之下,羌瓷终于说了实话,那是冷宫的废妃所生,废妃待她有恩,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落入太后手中,死得悄无声息。
羌瓷这般说,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梁寒呷了口茶,见他还在思忖说与不说,牵唇一笑道:“咱家既然能找到你,找到这枚玉佩,自然早已经查清这里头的文章,就算你不肯说,咱家也自有别的法子查得到。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咱家眼中从来都与一张白纸无异。”
王伦浑身冷汗涔涔,这位老祖宗是查案的头把好手,这世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东厂番子的耳目,他说能查到,绝不是开玩笑。
沉吟片刻,梁寒倏忽勾唇一笑:“还有一点你要明白,咱家能查得到的线索,太后自然也能,若是太后那头早先一步得知消息,到时候咱...
家能不能护住她,可就不知道了。”
听到“太后”二字,王伦当即心头大跳。
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旦宣之于口,后果会是什么样,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梁寒见他脸色青白,唇角微颤,想必还在琢磨利弊,于是干脆推他一把,“这枚玉佩是当年冷宫顾昭仪之物吧。”
十几年没听到的名字,入耳便让人浑身一瑟缩,王伦叩伏在地,额头青筋凸起,“……是。”
梁寒唇角绷直,眸光锐利地逼视他,低声道:“可羌瓷既是当年皇后身边的宫人,为何要帮顾昭仪之女?”
王伦眉心一跳,一时有种原形毕露的毛骨悚然之感。
他原以为这位老祖宗接下来会问“见喜可是顾昭仪之女”,却不想他已绕过此问,直接打听里头的隐情了。
心中思忖良久,王伦咬咬牙,头磕在地上,“见喜是个苦命的孩子,还望掌印垂怜。”
梁寒望着他,定声道:“她是咱家的妻子,咱家自会护她一世周全。”
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想瞒也瞒不住了。
王伦横下心,颔首道:“当年,羌瓷弄丢了主子娘娘的一只耳坠,整个御花园都翻遍了也未曾找到,她担心娘娘责罚,急得蹲在宫墙底下哭,那时顾……顾昭仪恰好路过,问及原因,羌瓷便如实回答,谁知先帝也赏赐同样的一对耳坠给了顾昭仪。她见羌瓷哭得伤心,也知道主子的脾气,于是摘下自己耳垂上的一只耳坠,与羌瓷手里的那只凑成一对,让她回去交差。”
这件事,羌瓷每每想起都觉后怕。
那耳坠是先帝所赐,无比贵重,若真弄丢了,后果不堪设想。
顾昭仪此举,当真是救了她的命。
“冷宫与坤宁宫相隔甚远,羌瓷又如何知晓顾昭仪何时生产?”
梁寒搁下手中的天青瓷,目光凛冽,“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王伦颤颤巍巍摇头道:“此事奴才也不清楚。只是顾昭仪帮过羌瓷一回,她心里记着旁人的好,总想着找机会报答。冷宫闭塞,能吃上一口热饭已经不易,奴才猜想着,兴许就是偷偷摸摸往里头送吃食的时候,才发现顾昭仪显了肚子。”
顾昭仪是戴罪之身,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罪人,未必能引起先帝的重视。
加之从前得宠时得罪了太后和众妃嫔,若有喜的消息传出去,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那孩子的性命。
兴许消息还未至先帝耳边,便已被半道截下,顺便截去的,还会是顾昭仪和她孩子两条性命。
梁寒心想,她应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才宁可将孩子交付给一个想要报恩的善良姑娘带出宫去,也不愿意孩子不声不响地死于后宫。
王伦道:“羌瓷同我说,顾昭仪产女那夜难产,没有太医和稳婆,只有身边一个嬷嬷看过旁人接生,自己便上了手。孩子平安落地,可顾昭仪自己却不行了,无奈之下只能将孩子交托给羌瓷,请她想法子送出宫去。当时奴才已在司苑局当差,出宫采办运货的机会多,羌瓷便想到了奴才。”
说罢,望着案几上那一枚蝴蝶佩,“当时,这枚玉佩便放在孩子的襁褓之中。本以为孩子出了宫,即便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便已足够。可奴才没想到,羌瓷&#30340...
;兄嫂竟是那样不堪之人。”
梁寒冷声道:“羌瓷同你说这么多,你就没想过向太后揭发此事?岂不是功劳一件。”
王伦摇摇头,面露凄哀之色,“我是个太监,自知配不上她,如若能让她多些笑容,少些烦恼,那便是我的功德。”
梁寒面色微微一沉,指尖无意敲打着案面,目光慢慢有些空洞。
王伦眼中泛起浊泪,又继续道:“这件事瞒得很紧,她连秋晴都不敢透露。顾昭仪死后,那伺候她的嬷嬷也跟着下去陪主子了,风光一时,落得个草席卷尸扔进乱葬岗的下场,还是太后亲自下的令。羌瓷自那以后就郁郁寡欢,夜里时常做噩梦,还尽是乱葬岗的画面,精神头上不来,人也跟着憔悴不堪,没过几年就走了。”
说完又俯下身叩首,“奴才知晓的便只有这些,见喜她的的确确就是顾昭仪的孩子,是先帝的公主。前些日子我瞧见过她,模样与当年的顾昭仪竟是越来越像了,倘若被太后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
若无人倚靠,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她能倚靠的,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