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烈日当空,大殿恢弘。
风吹动殿前的布棚子。
年纪最长的孟老学官,拿着方才写好、墨迹未干的圣旨,站在阶上。
“今次殿试,陛下亲点,一甲三名——”老学官顿了顿,朗声道,“柳岸!”
柳岸微微蹙眉,仿佛对自己的名次不是很满意。
他抿了抿唇角,出列谢恩:“臣柳岸,谢陛下。”
祝青臣高兴得很,还想跟他挥手,被其他老学官一把抓回来,死死按住。
“一甲一名,林惊。”
这是高老学官的学生。
祝青臣和高老学官对视一眼,默契地朝对方伸出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然后抱住对方,拍拍对方的后背。
“小祝,恭喜恭喜。”
“老高,同喜同喜,教导有方。”
“你看吧,我就说,去大觉寺上头香有用。”
“嗯嗯。”祝青臣连连点头,“太感谢你了,等等我们去大觉寺还愿。”
“要得要得。”
“坚决不去大觉寺上香联盟”,更名为“一定要去大觉寺上香联盟”后,取得大大大胜利!
最后,老学官宣布:“一甲一名——”
所有人屏息凝神,老学官顿了顿:“裴宣!”
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裴宣究竟是哪家公子,世家当中,也没有姓裴的啊?
柳岸最快反应过来,猛地转过头。
裴宣就站在他身边,还跟个傻子似的,瞧着柳岸傻乐。
哇,柳师兄中了探花耶!太好了!
等一下请柳师兄去观潮楼吃饭!
柳岸:?
这个傻子?他是状元?
柳岸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但还呆呆的,不知道师兄推他干什么:“啊?”
柳岸被他气死,直接伸出手,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低下头。
柳岸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低低的:“谢恩。”
裴宣这才反应过来,弯腰行礼:“臣裴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万岁。”
祝青臣在殿中高兴得要飞起来,但是还没起飞,就被几个老学官给按住了。
“陛下面前,不得失礼。”
祝青臣虽然人坐在位置上,但是灵魂已经在天上盘旋了。
呜呼!噫吁嚱!耶耶耶!
把这辈子知道的语气词都用完了。
系统很无奈:“你怎么跟在山里荡藤的猴子一样?我先把你的心声关掉,吵死了。”
老学官们也很烦他。
“你明明是最后一个上香的,怎么就叫你的学生中了?”
“一甲三名你占了两个,你很得意噢?还笑还笑?忍住!”
祝青臣坐在他们中间,轻轻掩住嘴,小声道:“也没有很得意啦。”
他眼睛弯弯,藏不住的笑意:“但是想想我赢过了你们,也蛮得意的。”
殿试都结束了,尘埃落定,祝青臣也不装了。
摊牌了,怎么样?他就是很有野心,他恨不得一甲三名全都是他的学生!
这次漏掉了一个榜眼,还有点可惜。
祝青臣叉着腰,尾巴翘上天,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有的老师,天天缩在房里算卦;有的老师,天天拜佛,文殊菩萨都堆满了。我什么都没做,我的学生照样争气!”
系统:?
你最好是什么都没做,大半夜还躲在被窝里算卦的人不知道是谁。
祝青臣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太厉害了!”
“你!”
因为表现太过嚣张、言辞太过激烈,祝青臣被几个老学官抓过来,按着拧了好几下腮帮子,拧得小脸通红。
“嗷——”
“闭上你的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别嘚瑟了,你晚上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我必须再活三年,三年后科举再争个高低。”
这时,边上传来杨公公的两声低咳。
众人回过神,看向高位上的皇帝,收敛了手上的动作。
祝青臣一边揉着脸蛋,一边从人群里挤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感激地看向陛下。
陛下慧眼识英才!陛下英明神武!谢谢陛下!
皇帝好像被他盯得有点好笑,摸了摸鼻尖,清了清嗓子。
一甲三名留在宫中,听封候赏,颁赐朝服。
三人领旨谢恩,由一众宫人簇拥着,离开皇宫。
祝青臣作为其中两位的老师,也要送送他们。
“咳咳……”祝青臣故意清了清嗓子,掀起衣袍。
注意注意,优秀的状元夫子兼探花夫子,要站起来了!
其他几位老学官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只有高老学官和祝青臣合得来,高老学官也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注意注意,优秀的榜眼夫子也要站起来了!
两人朝陛下行礼告退,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好像还有点无奈,朝他们挥挥手。
走走走,别在这里嘚瑟。
祝青臣朝高老学官伸出手,两人昂首挺胸,携手离开大殿。
还有谁?还有谁的学生能与我一人一战?!
刚走出殿门,两个人还击了个掌,手舞足蹈地跳下台阶。
“我的学生中啦!哈哈哈!”
“我的学生也中啦!”
系统默默地跟在祝青臣身后,打出“你中了什么”的标语。
几位老学官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脸色铁青,抬起手,堵住自己的耳朵,把他们的声音阻绝在外。
烦死了!
热闹是别人的,他们什么都没有。
*
宫门前,祝青臣追上走在前面的两个学生:“岸儿?阿宣?”
裴宣与柳岸回过头,祝青臣小跑上前,一手揽住一个。
“夫子的好学生,给夫子长脸了,夫子送送你们。”
裴宣羞赧:“还要多谢夫子,若是没有夫子,就没有裴宣今日。”
柳岸抿了抿唇角,闷闷地喊了一声“夫子”,便没有再说话。
祝青臣疑惑:“怎么了?中了探花还不高兴?”
柳岸垂了垂眼睛,却道:“夫子多虑了,学生没有不高兴,学生只是……”
祝青臣瞧了一眼裴宣,裴宣还一脸不解,问道:“师兄可是饿了?还是昨夜没睡好?还是晒着太阳,中了暑气?我去街口雇一辆马车……”
祝青臣了然,收回手,把裴宣给推开。
你先走开一下,你师兄现在最烦的就是你,你还一口一个“师兄”给他添堵。
祝青臣摸摸柳岸的脑袋:“岸儿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柳岸被戳中了心事,低声道:“他怎么就……我分明比他勤奋,也比他有天资,我还是师兄。”
“因为他笨呗。”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怜的探花,“他写的文章都直来直去的,皇帝本来也没什么学问,大概只看得懂他写的。”
柳岸震惊:?
“夫子?!”
我们才出宫没多久,你怎么就敢口出狂言说陛下没学问?
祝青臣继续开解他:“再说了,他比你大三岁,比你多读了三年书,一时输给他很正常。你年纪还小,他都一把年纪了,才中状元,也没什么可嘚瑟的。”
“……”柳岸哽住。
虽说裴宣比他大三岁,但是……
也没有到“一把年纪”的地步吧?
祝青臣最后道:“而且你长得又好看,他长得丑丑的,跟掉进灶里被火烧了的小土狗似的,远不如你有气质。你不当探花,谁当探花?”
祝青臣的“鬼话连篇式”安慰好像还挺有效的,柳岸脸色稍缓。
祝青臣摸摸他的脑袋:“乖。”
这时,裴宣赶着马车,来到他们身边:“夫子、师兄,快上车,外面热,当心中暑。”
祝青臣撩起衣袖,麻利地爬上车,招呼柳岸也快点上来。
柳岸最后瞪了一眼裴宣,和夫子一起上了车。
裴宣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大好的日子,师兄为何生气。
柳岸烦得很,坐定了,对祝青臣道:“多谢夫子开导,我知道了。状元的位置,大概只有他这样的人当得,换了其他人,早就被我掐死了。”
裴宣:?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师兄要掐死他?!
祝青臣朝他摆摆手:“没说你,说的是另一个状元。”
“噢。”裴宣转回头,继续赶车。
殿试才结束没多久,榜文就张贴出来了,消息也传遍了永安城。
裴宣赶着马车,还没驶出宫门前的长街,围观的百姓就占满长街两边,想要一睹状元郎与探花郎的风采。
祝青臣搂住柳岸的肩膀:“阿宣,你驾车。我们的探花郎品貌端正,家世又好,很容易被人抓走,可要藏好了。”
裴宣不解:“抓走?抓去哪里?师兄如今也是朝廷命官,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走朝廷命官?”
状元郎埋头苦读,一点人情风俗都不懂。
祝青臣解释道:“被别人抓去当女婿啊。”
正巧这时,有个年轻公子在榜前喊了一声:“我中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大手一挥,四个家丁上前,把年轻公子抬起来,塞进马车里就跑。
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速度之快,令祝青臣啧啧称奇。
这时,忽然有一个小姑娘,推开人群,朝裴宣抛了一个香囊。
裴宣还在驾车,香囊被丢到他身上的时候,他跟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手忙脚乱,颠来颠去。
柳岸“啧”了一声,掀开帘子:“还不快进来?你还挺享受的,等着多收几个?”
“师兄,我没有!”裴宣双手接住香囊,像捧着佛经似的,无比正经,没有半分杂念。
祝青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为师来驾车,你快进来。”
“好。”裴宣钻进车里,“我会保护好师兄的。”
祝青臣笑了笑,撩起衣袖,接过缰绳。
百姓们见裴宣进去了,都有些遗憾。
“状元郎呢?”
“出来看看啊。”
“怎么躲进去了?”
祝青臣轻轻挥动缰绳:“这里没有探花郎和状元郎,有的只是上了年纪的祝老学官,咳咳,让一让,让一让!祝老学官要回家吃饭了。”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祝学官也尚未婚配!祝学官还是探花郎和状元郎的老师!”
祝青臣:O-o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
下一秒,祝青臣就被迎面飞来的一枚桃子砸中脑袋,他整个人都晃了晃。
“嗷——”
人群中传来小小的声音:“糟糕,没对准。”
桃子落在祝青臣的衣摆上,祝青臣捂着脑袋:“谋杀,这是谋杀朝廷命官。”
系统跟在他身边:“幸好这里还没有引进榴莲。”
祝青臣揉揉额头:“榴莲是什么?”
“就是——”系统用小小的电子屏幕给他展示了一下图片。
“什么榴莲,这不是流星锤吗?”
祝青臣忽然感觉头疼欲裂,他要死了。
他驾着马车,慢吞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原本一盏茶就能走完的路,愣是走了快半个时辰。
先把柳岸送回家。
柳家早就得到了消息,这会儿都把庆祝的红绸挂起来了。
家丁侍从,都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外,迎接公子回府。
柳岸下了车,母亲立即迎了上来:“岸儿,辛不辛苦?饿了吗?”
柳岸环顾四周,轻声问:“母亲,父亲呢?他怎么没出来?他还在为了昨晚我翻窗的事情生气?”
“没有。”柳夫人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道,“他听说裴宣被点为状元,不好意思出来见状元,躲在里边呢。”
柳岸朝里面望了一眼。
果然,花白胡子的柳家主就坐在堂中,担心裴宣看见他,还往里面躲了躲。
昨天晚上,他拦着柳岸,不让他去敬王府寻裴宣。
今日殿试,裴宣就被点为状元。
实在是有点……
惭愧,不敢出来见人。
柳家还想留祝青臣和裴宣吃饭,不过裴宣也要回家,也便作罢。
临走前,裴宣下了车,朝柳家主做了个揖。
祝青臣驾着车,调转方向,随口问他:“昨天夜里,柳家主不让你师兄去救你,你还向他行礼?”
裴宣道:“其实那时,我也不希望柳师兄来救我。原本是我不听夫子劝告,执意进入敬王府,我一介布衣,死不足惜。若是牵连了师兄,耽误了师兄殿试,那就不好了。”
祝青臣又问:“倘若当时,柳师兄没有去救你,你又会如何?”
裴宣想了想:“我希望柳师兄先顾好自己,再来顾我。待柳师兄中了探花,再来为我伸冤。”
祝青臣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
出了城,围观的百姓便少了许多。
马车速度也加快了。
陈娘子和左邻右舍也都接到了消息,远远地在门外迎接。
陈娘子笑容满面,接受邻居们的恭喜。
“你可算是熬出头了,阿宣现在这样出息了,都中状元了。”
“想当年,你一个人赶着驴车,往车上搬酒,就为了供他念书,都值得了。”
陈娘子远远地看见马车朝这边过来,同邻居们说了一声,便上了前。
马车还没听闻,裴宣便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母子一人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陈娘子脸上还带着笑,却泪眼朦胧:“好、好……”
除了“好”字,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宣安安静静地握着母亲的手,没有说话,等她平复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抹了把眼泪,拍了一下裴宣:“怎么叫祝夫子赶车?没大没小的。”
裴宣直喊冤:“夫子体谅我,若是我在外面赶车,这会儿我都被旁人抓去做女婿了。”
陈娘子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他,毫不留情:“就你啊?跟隔壁那头小土狗似的,哪户人家看得上你?”
裴宣哽住:“……”
宫人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簇拥着状元郎和他的母亲进去。
他们原本是送赏赐来的,陈娘子忙前忙后,留他们和邻居们一起,吃了顿午饭。
*
祝青臣在酒坊里吃了午饭,才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都城。
殿试结束,他也可以收拾收拾,搬出皇宫了。
他还打算要去大觉寺还愿呢。
可是祝青臣才回到宫里,杨公公就迎了上来:“祝夫子,陛下传召。”
“嗯?”祝青臣疑惑,“陛下可是有事?”
杨公公道:“陛下今日主持了一场殿试,似乎是中了暑气,不大舒服,请祝夫子过去看顾。”
祝青臣蹙了蹙眉。
不痛快就去找太医,他又不是太医。
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过神,看了看四周,见旁边围着宫人太监。
杨公公的话,他们大概也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