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
为了维持正常的心理状态和时间感知,诺尔选择像正常人那样每日睡觉。他尤其习惯额头靠着忒斯特的背睡,这让他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最近他还会从背后搂住忒斯特的腰,忒斯特则会用手心搭上诺尔的手背,让诺尔很难抽离双手。
可是就算如此,忒斯特总给诺尔一种若即若离的虚无感——前一秒他可能送来热吻,后一秒又可能若无其事地跳开。
诺尔早决定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先好好处理自己的事。
计划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比如此刻诺尔佯装熟睡,鸡毛蒜皮的事正在他脑袋里转个不停。
忒斯特听完他“成神之后想做的事情”,似乎有点不开心,背部微微紧绷。诺尔一时琢磨不透对方哪里不满,实在睡不太着。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提忒斯特相关的事?可是疯修士会这么幼稚吗,这和“夫妻为了梦中五百万大打出手”好像没什么区别。
诺尔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心里却已经迷迷糊糊盘算起来。
如果他真的是神,能给忒斯特做点儿什么?思维无端飘了半天,诺尔发现自己想不出来。
按照疯修士本人的说法,他现在探索世界真相纯粹是为了“强烈的兴趣”。现在忒斯特有钱有闲,力量和外貌都是顶尖的,精神上……嗯,精神状态也积极稳定,忒斯特好像什么都不缺……
坎多暗示了,自己将来的路必定艰险。说不准忒斯特什么时候打算停止冒险、全身而退……
就在诺尔闭着眼睛胡乱琢磨的时候,忒斯特悄悄溜下床,离开了房间。
忒斯特再回来的时候,诺尔从他身上嗅到了上好的红酒和怪物血肉的味道,他曾在将军的会客室嗅到这种味道。
用暖风吹过自己周身,忒斯特才轻手轻脚钻回被窝。他特地朝床中间挪了挪,又把诺尔手臂搭回自己腰上。
没几分钟,他的呼吸变得平缓均匀,就此熟熟睡去。
诺尔悄悄睁开眼,视野几乎被银白色的发丝填满。室内昏暗狭小,他忍不住想到旧货店的那个小小抽屉,以及其中的玩具床铺。
十二年过去,不知道床边那朵蓝玫瑰怎么样了。
诺尔环着热烘烘的忒斯特,思绪越发混乱散碎。时间滴滴答答流逝,诺尔不得不泄气地承认,“靠着忒斯特睡”这件事,再没法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几分钟后,他艰难地抽回手臂,蹑手蹑脚溜下了床。
横竖睡不着,不如他也去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谈一谈。
……时间回到现在。
黑手套酒吧热热闹闹,将军的会客室安静得可怕。
“您请。”诺尔对面,将军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诺尔嗯了声:“您与疯修士顺利合作这么久,如果您愿意分享一些诀窍——比如疯修士喜欢什么行为,又讨厌什么行为——我感激不尽。”
一瞬间,将军
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某种微妙的嫌弃。当然?()_[((),她几乎立刻将它压下。
“我和疯修士的合作?”
她嘶哑地笑起来,“他找我要钱要情报,偶尔帮我干掉指定的永恒教徒,或者妄想挑战我的帮派人士——他只是把我当个好用的钱包,我想您要的不会是这种关系。”
诺尔翘起一条腿,相对端正地坐着。沉默不语。
“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只有单纯的交易。”
将军的语气里多了些凉意,“我的确是和他一起逃出来的追补妖。他几乎把我肢解,又借着我的恢复力重新缝合,我才有了现在的形态……听起来是不是挺感人?同甘共苦的同伴之类。”
诺尔眉头跳了跳。同甘共苦的同伴,这正是他和忒斯特如今的状态。
是了,将军也与忒斯特出生入死过。可是他无论怎么听,将军的语气里只有讽刺,没有半点对过去情谊的怀念。
将军幽幽看了诺尔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她语调慢得像念诗。
“事实上,‘成功逃出来’的目的达到,那家伙考虑了好半天‘要不要杀了我灭口’……我出声恳求他,说我活着对他更有用,他才不再琢磨这件事。”
“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和我们并非一类人。您想和疯修士长久下去?那么您最好不要有‘修复他’、‘感化他’之类的可笑想法,也不要想着‘驯服他’。”
确实如此,疯修士需要的不是所谓的“救赎”。
诺尔默默喝了口茶水,不知为何,他在茶碟上发现了一点儿墙纸碎屑。
“……如今疯修士选了‘追寻世界真相’这么个新兴趣。达到目的前,你是他这段路上的新同伴,仅此而已……认清自己的角色,这才是稳妥合作的第一步。”
他的对面,将军叹了口气,加重了“这段路”的发音。
“我想问的正是这件事。”
诺尔放下茶杯,按下一个苦笑,“当年忒斯特烧光不朽教堂,他说他的复仇已经完成了。那么他对于‘个人兴趣’会多执着?我不希望有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合作伙伴。”
其实说“暧昧对象”更妥当,诺尔心想。
“您大可以放心,疯修士对于感兴趣的事物就像咬住肉的野兽。达到目的前,那家伙死也不会松口。”
将军终于再次转过眼,直视着诺尔的眼睛,“关于这一点,您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那再好不过。”诺尔松了口气。
松到一半,他又觉得哪里不太稳妥:“以您的经验来看,如果达到目的后无利可图,他会立刻结束合作关系?”
将军脸上的古怪表情再次出现:“您也、咳,您想把他长期留在身边?”
“……”诺尔没能立刻回答。
只要条件允许,他绝对要回家。这段关系必然会终止,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可是如今再想象一切结束的“好结局”,诺尔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高兴
() 了。
“……是的。”许久,诺尔终于再次开口,“忒斯特是我最完美的合作对象。”
将军那张畸形的面孔抽了抽,看得出她对这句话颇有意见,又礼貌地憋下了千言万语。
“哦。”
她干巴巴地回应道,“那您得让他对您保持兴趣,说实话,这有点难。永恒教会教了疯修士不少东西,‘如何洞察旁人’是基础中的基础,他很难对完全看透的人感兴趣。”
“这点我有自信。”
还有比“似是而非的创世神”更难看透的生物吗?诺尔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感谢您的坦诚,女士。”
将军如释重负。
随后,她忍无可忍地摆摆手:“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些医疗物资了,大人。”
……
小皮尔坚信自己会死。
他见过街上的老人被马车碾过,内脏流了一地。大家都说这种伤势没得救,就连世上最好的牧师都做不到。要让这样的人活下去,得要神迹才行。
被吊灯砸中后,他连求生的心都没剩多少,只求这一切快些过去。
他长大了想当骑士,然而他无法再长大。
这样也好,本来对他这种流浪儿来说,谈论理想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此前,小皮尔最多考虑怎么活过几个月之后的严冬,那是他想过最远的事情。那两只漂亮妖精给了他一个梦,一个能让他拥有梦想的好梦。
这就足够了,小皮尔想,他来了一场了不起的冒险,还救下了人呢!
如果真有下辈子这回事,说不定神能让他生为骑士家族的侍从……嗯,侍从就好!不能太贪心,不然神会讨厌的……
怀着虚妄的渴望,尝着嘴里的甜味,小皮尔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