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桩一件件,属于德雷克的记忆在诺尔身边漂浮。
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窥探到更多。比如德雷克如何牙牙学语,或是第一次尝到米糊的味道。如果说,属于“坎多”的知识与经验,只是一块块软肉,那些“德雷克”的记忆,更像是构成一个人的骨架——它们被完美地抽走了。
出于隐私的考虑,诺尔没有继续看下去。
他能触摸到珀拉达特的封印,它柔软坚韧,却非常单薄。它轻而小心覆盖在坎多的记忆之上,没有破坏分毫细节,看得出它……或许该说“她”,细心考虑过解除的问题。
【如果这位珀拉达特同样居心叵测,那她还演得挺好。】
忒斯特嘟哝,【您确定要归还这些记忆?那家伙搞不好会性情大变——比如突然冒出些伤春悲秋的酸话。真要那样,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坎多。】
诺尔:【把记忆还给他吧。】
这是坎多一直追寻的,作为外人,他们无权为它决定。说实话,诺尔有些忐忑。看到自己倾注心血的英雄,他嘴巴直发苦。
不仅是为了坎多遭遇的苦难,还因为他们即将动荡的同盟关系。
事到如今,坎多清楚自己的创世神身份。甚至更具体,自己在坎多面前模仿过好几次德雷克,展现过充分到过分的了解。
以坎多……德雷克的能耐,绝对也能猜出自己是创世神的特定造物。
对于自己这个迟到二百年的创造者,它……他会怎么想呢?
而面对这位自己亲手铸就的角色,塔赫的精神象征,他又要怎么回应?
你儿时的悲剧不过是我落笔的一行行字符,你没能等到我为你为你铺就的辉煌之路,就被彻底拉入黑暗。
诺尔凝望着雪原似的记忆空间,深吸一口气。
算了,他想。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去书写德雷克的未来。
【把记忆还给他。】诺尔重复了一遍。
就让德雷克自己来决定。
令他惊讶的是,忒斯特看起来不比他轻松。他的骑士明明对坎多没什么好脸色,眉头间却挂了几分苦恼。
【既然您这么说了。】
忒斯特沉默了十几秒,才把手按上封印,【我来动手。】
黑色的封印逐渐散去,坎多的意识逐渐变得干净完整,同时异乎寻常的……沉默。
术法结束,微凉湿润的空气再次抹上皮肤。诺尔睁开眼,目光与坎多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坎多看起来从未如此茫然,他呆呆地盯着他们,一副刚睡醒的混乱模样。
很快,呆滞变成了烟花般炸裂的细碎哀恸。它们划过他的眼底,最后变成了一片沉静。
“操。”他小声说,声音里多了几分自嘲,“比我想象的还糟糕一百倍。”
那只独眼转过来,其中多了几分凌厉气息。
诺尔内心微动——他熟悉那个眼神。透过那只眼,他第一
次看到了英雄德雷克。
“坎多……不,德雷克,我……”
“好了,好了,皆大欢喜。”
忒斯特用力拍了两下手,唐突打断诺尔的话,“感觉怎么样,大英雄?珀拉达特把你交给我了,现在你是我的东西。”
他的语气有点古怪,诺尔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不像恶意,但也绝非善意。
坎多翻了翻眼睛,那种混乱感再次出现。不过再开口时,他还是他们熟悉的那截嘴臭蜡烛。
“因为珀拉达特知道某人乖乖戴着项圈——诺尔大人心软,身为他的骑士,你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他呵呵两声,“你再说一句‘东西’,我就趁你睡觉把你传进猪圈。”
“你真会为她找借口,你之前可不怎么喜欢她。”
忒斯特呲牙,“只是几句威胁,她就舍弃了她的骑士。结果你刚恢复记忆,就要巴巴地赞美——”
诺尔眉头微皱,今天的忒斯特好像格外焦躁,原因不明。
“忠诚不可交易,我仍是她的骑士。她救了我的命,这一点不会改变。”
坎多分明不把忒斯特的挑衅当回事,“而且我刚刚说了,她知道我会安全,才会同意把我交给你们——我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一位神明,自然对这种事情有所觉悟。”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弯起眼睛:“看来某人还不够理解‘忠诚’,你该不会以为那玩意和金轮一样,给出去就要买点什么吧。”
“好吧,了不起的记忆。”
忒斯特语气微妙地说,“多么崭新的德雷克·坎多,多么忠诚的蜡烛骑士!”
佩因特收起四周的防护魔法:“……等等,谁?”
“别吵了。”诺尔则捏捏眉心,“德雷克,我很抱歉,我……”
“我对我的命运没有不满,如果您指的是这个。”
坎多又打断了他,他的口气平静下来,隐隐有了昔日的傲气,“我要指责您什么呢?没有给我安排一个父母双全、富裕幸福的出身?还是没有给我安排一个一帆风顺的人生?噢,相信我,要按照这个标准来,世上绝大部分人都要仇视您。”
“我很好地应对了命运,我做到了我能做的极限。无论神是否存在,世上总会有幸福或不幸。”
蜡烛燃烧着,青色火焰摇摇晃晃。
“神之于我,算是‘天灾’。我不会仇视您,正如我不会怨恨古老魔王。”
说到这里,坎多的语气突然又“坎多”起来,“专门跑到我眼前恶意欺骗,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通常管这种东西叫‘贱人’。”
诺尔看着那只眼睛,欣慰与难过几乎一同涌上。就算变得疯疯癫癫的,德雷克还是那个德雷克。
那是他所熟知的英雄德雷克,公正、宽容,以及——
“别那么看着我!别扭死了,见鬼!”
蜡烛不满地尖叫,“先说好,我仍忠于珀拉达特,您最好别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诺尔:“
……”
看到德雷克先生如今的精神状态,他不确定是该减轻愧疚,还是该增加愧疚。
佩因特:“你好,有人解答一下吗?你们好像管这东西叫‘德雷克’?……乐土到底有多少个德雷克?”
坎多:“看,这才是像样的问题。”
说着,他颇有深意地扫了眼诺尔。他的目光还有些动摇,看得出他需要更多时间消化现实——比如,在一个含神量低点的地方冷静思考。
“你跟佩因特解释,我们先出去走走。”
诺尔会意地抓住忒斯特。
往日灵巧的疯修士被他逮了个正着,忒斯特喉咙里漫不经心地唔了声,就被诺尔拽出了洞穴。
洞外正是日出之时,橘红的光辉燃遍天空。忒斯特找了块石头坐下,双脚安静地垂着,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
诺尔思考几秒,坐去了忒斯特身边。他的骑士像是瞬间散了骨头,毫不客气地倚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