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流翠摸摸鼻尖,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过分的话,抱歉。还有……多谢。”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话。
女人们或惊恐或戒备地从洞中走出,路过镜女身前,皆低低道了声谢。
镜女一如既往沉默不语,唯有脊背绷直了些,露出几分近乎于赧然的局促。
“我们人数众多,很容易被巡逻的妖怪发现。”
程梦道:“分散还是抱团?”
沈流霜不假思索:“分散后容易孤立无援,不如抱团,能相互帮衬。”
“可是,”杨泠泠低声道,“我们手无寸铁,倘若遇上妖怪,该怎么办?”
她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不经意一瞟,愕然睁圆双眼。
头顶的莲花灯倏忽闪了闪,站在她身旁的李家二女儿抬起右手,抚上面颊边缘。
简直匪夷所思。
随她指尖用力,整张脸竟如画皮般卸下,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来!
这幅画面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在杨泠泠惊呼出声之前,柳如棠笑盈盈捂住她嘴唇。
“嘘,别出声。”
柳如棠道:“镇厄司办案。”
*
镜女错开了妖物前来巡逻的时间,目前还算安全。
沈流霜与柳如棠卸下画皮妖所绘的面具,一前一后,行在队伍首尾两端。
从隐蔽的衣物口袋里掏出傩面具,沈流霜目色沉凝。
饮下的神酒仍在生效,酒里的毒不仅能让四肢无力,还遏制了体内的灵气。
她和柳如棠很难达到全盛状态,但无论如何,必须在朝拜仪式结束之前,把身后的姑娘们顺利带出去。
沈流霜记得清清楚楚,冯露说过,每当朝拜仪式结束,莲仙都要一口气吃掉五人以上。
如果可以,她想护住这里的每一个。
眼底浮起阴翳,沈流霜轻抚面具边沿。
她们人数众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果不其然,沿着甬道穿行片刻,前方隐现混浊妖气。
紧接着,是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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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馗傩面覆上脸庞,阻隔视野之中摇曳不定的火光。
唱词起,惊雷生,一把由雷火铸成的长刀被紧紧握在手上——
不给它们丝毫反应的时机,沈流霜前袭挥刀!
前方是二个凶神恶煞的小妖,见长刀横斜而至,因对方气势太盛,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雷光湮灭,刀锋骤落,二具尸体轰然倒地。
另一边的柳如棠握拳:可恶,好帅,这还是在她喝了毒酒的情况下。
被她装到了。
“憋死我了!现在我能出来了吧?”
白九娘子腾地化形,盘旋在柳如棠脖颈,轻嘶几声,欢欢喜喜眯起眼:“是蜘蛛。我喜欢吃蜘蛛。”
她们亮明镇厄司的身份,白九娘子没必要继续伪装成项链。
柳如棠动了动发麻发软的右手,因抑制不住的战意,挑眉咧开嘴角:“这是个蜘蛛窝。今天你能吃个尽兴了。”
迷宫四下俱寂,方才小妖的惊呼无疑是个引火索。
不消多时,有更多脚步声窸窣靠近。
“弟子今朝祈愿请,伏请仙家早临堂。”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柳如棠轻抚颈间白蛇。
迷宫深在地下,此时却扬起森冷微风,撩动她如火的殷红裙边,与耳畔一缕散落的发。
“收妖断邪弹指间,吾今急急如律令,仙家妙法不虚传。(1)”
听她低语,好几人好奇投来视线,骇然屏息。
每落一字,白九娘子的形体便暗淡一分,在柳如棠脖子上,现出愈发清晰的蛇鳞。
最后的请神咒语落下,白蛇已消散无踪——
准确来说,是与柳如棠融为了一体。
一双黑眸化作蛇瞳,侧颈生满银白蛇鳞,当她轻笑,自口中探出的,亦是腥红蛇信。
“打哪边?”
是白九娘子的声音,低沉婉转。
“东和南吧,剩下的交给沈流霜就好。”
再开口,又成了柳如棠脆生生的声线。
语毕,身起。
如同一条真正的蛇,柳如棠轻盈欺身向前,手中化出一条软鞭。
长鞭所过之处,似白蛇吐露獠牙,即便只轻轻扫过,也可令妖物皮开肉裂、血痕深可见骨。
出马仙,是北方请神上身的司婆。
以凡人之躯承受仙家的法力,对付几个小妖,不成问题。
白九娘子语带不满:“鞭子力道不够,你体内毒还没解?灵气不畅,难受死我了。”
柳如棠满不在乎:“这样,不是更刺激?”
随她薄唇轻动,念出咒语,一条半隐半现的巨大白蛇凝成实体,一口咬断好几只妖物的脑袋。
她表现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明白,自己和沈流霜都在拼尽全力。
神酒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解,没猜错的话
() ,
那里面应该掺了莲仙的妖气。
真够恶心。
阎清欢的万灵丹解了身体里的毒,
奈何无法疏通妖气与灵气。
两人的实力不比从前,调用气息时,处处滞涩。
与身在北面的沈流霜交换一道视线,柳如棠压□□内不适,挑衅扬眉:
比一比,谁除妖更多?
沈流霜在雷光与电光中侧目望来,无声一笑:
好。
“她们打算逃跑!”
远处传来妖物的尖啸:“快启阵,快启阵!出了岔子,莲仙娘娘唯你们是问!”
是镜妖提起过的两仪八卦阵。
沈流霜对此并不惊讶,挥刀斩断一只蜘蛛精的头颅,再眨眼,却是蓦地怔住。
伴随两仪八卦阵启动,耳边充斥轰隆巨响,身处的甬道剧烈摇晃。
两侧石壁一块块剥落,露出下方景象——
条条蛛丝织连成片,被隐藏于石壁之后。如今尽数暴露,白花花一片,铺天盖地,把整个迷宫全盘包裹。
人群里,有谁倒吸一口凉气,是程梦的声音:“他爹的,这玩意儿……”
这地方,哪是什么地下迷宫。
分明是蜘蛛结成的曲折错杂的巨网,他们从踏入玉门的那一刻起,就置身于蛛网之中!
心中惊骇尚未消散,又生新的变故。
蜘蛛巢穴里,怎会没有蜘蛛。
叫人心里发毛的轻响越来越大,如同千万只甲虫彼此碰撞。
顺着声源望去,甬道深处,赫然跃出好几只半人大小的蜘蛛!
好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发出尖叫,沈流霜暗暗咬牙,拔刀迎上。
这些蜘蛛不似凡物,浸染妖气后,和莲仙一样,渴望吞食人的血肉。
当然,也比寻常蜘蛛难对付得多。
四面皆有黑影袭来,妖物和蜘蛛呈八方环绕之势,去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爬行声、尖啸声与嚎叫声接连不断,黑压压涌上前来,如浪潮击岸。
太多了。
灵气被强行催动,胸膛里已有血气翻涌,滋生剧痛。沈流霜粗略估计,以她和柳如棠所剩不多的气力……
来不及多想,又是一团黑影从斜上方直扑而来。
蜘蛛的獠牙清晰可辨,她稳住心神,咽下喉间腥甜,将刀锋从小妖体内抽出。
正要挥刀再起,意料之外地,竟见身前闪过另一道刀光。
“这群王八蛋!”
程梦骂骂咧咧,手里握着把从妖物尸体上拿来的弯刀,抬臂挥砍,蜘蛛一分为二。
弯刀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在乱旋的刀光里,中年女人微微侧目,朝她咧了下嘴角:
“没事吧?我说过,我家打铁的。”
“这地方!太恶心人了!”
赵流翠也捡起一把长剑,动作生涩至极,胡乱挥舞:“我我我就算能活着出去,也吃不下饭啊!”
剑锋
斩断一只蜘蛛的后足,血液横飞,落在她裙摆。
场景过于血腥,赵流翠和蜘蛛同时发出惊叫,闭了闭眼,强行屏住呼吸,挥剑刺入它心口。
做饭时又不是没见过血,就当她在杀鸡!
宋招娣被吓得二魂七魄没了大半,一边哭哭啼啼掉眼泪,一边踹开一只蜘蛛,把几个喝了毒酒、体力不支的女孩护在身后:“这都什么事儿啊呜呜呜!”
沈流霜略有怔神,扫过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无声笑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
“快到两仪八卦阵了。”
沈流霜道:“我打头阵,你们当心。”
*
一只蜘蛛能产下的幼崽,每一次,是成百上千只。
莲仙活了这么多年,在它的巢穴里,不知藏匿有多少幼蛛。
排山倒海的攻势仿佛没有尽头,不止沈流霜与柳如棠,渐渐地,所有人都感到吃力。
杨泠泠走在队伍右侧,因为孱弱多病,不时轻咳几声,双眼通红。
她是今日被爹娘送来的少女之一,体内毒酒未散,筋骨酸疼,连奔跑都吃力。
没办法舞刀弄枪,便留心警惕着四周,为其他姑娘提醒妖物攻击的方向。
她也想为大家出一份力。
低低又咳嗽几声,从她头顶上,陡然袭来一阵冷风。
似寒冰彻骨,幽幽渗进后颈,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会是什么?
心有所感,杨泠泠心口轻颤,战栗着仰头。
不期然,恰好对上一只蜘蛛腥红的眼瞳——
一刹间,蜘蛛发出一声低啸,向她猛冲而来!
这只蜘蛛匍匐在洞顶角落,与黑暗融为一体,不知蛰伏了多久。
突袭来得毫无征兆,听见这声啸音,前方的赵流翠亦是抬眸。
蜘蛛迅捷如离弦之箭,她根本不会用剑,不可能用手中长剑将它一击命中。
她救不了杨泠泠。
尽头处的莲灯轻晃几下,杨泠泠茫然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赵流翠看见她眼中的泪,清亮澄澈,顺着眼角滑落。
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在如潮的妖魔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
腥风掠起,倏然落下。
赵流翠咬紧牙关,几乎出于本能地迈步上前,一把将杨泠泠抱住,恰好挡在蜘蛛袭来的方向。
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莲仙,山洞,蜘蛛,妖魔,还有死亡。
梦境的结局,是她孑然行走在黑暗之中,耳边响起娘亲的笑语:“我家流翠这般好,将来定能嫁个好夫家。”
如同细细密密的蛛网,将她牢牢束缚其中,无法挣脱。
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为了自己而活。
蜘蛛的黑影险险贴上身体,赵流翠不可遏制地落下眼泪,将怀中杨泠泠抱紧。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嘶吼声擦过耳畔,她听见更为遥远的女音。
清却冷,如珠帘叮当作响,又像檐下风霜,字字有力。
“……日出东来又落西,正是吾师会兵时。一会天兵到,二会地兵来。二会人长生,四会——”(2)
这一次,不再是由雷光凝成的长刀。
更为凶猛的杀气化作利刃,漆黑,斑驳,由黑雾汇聚,好似野兽张开的巨口,将数只蜘蛛一举吞没。
“四会……诸鬼亡。”
唱词,《喜傩神》。
戴有钟馗面具的女人衣袂翻飞,身法轻凌如落雪飞絮,足步落定,立于她们身前。
滚烫的泪珠啪嗒坠下,赵流翠心跳剧烈,在朦胧视野中惊怯抬头。
“吓到了吗?”
沈流霜将钟馗傩面摘下小半,拭去唇边血渍。
灼灼莲灯下,她的双目亮如星点,一笑,勾出轻柔却张扬的弧:“我还等着,去你的酒楼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