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眼睛微亮:“‘长风破浪会有时’?”
阿狸神情复杂:“算是……吧。”
其实是“傻人有傻福”。
又或者……阿狸恍惚想,大智若愚?
*
在施府休养两日后,施黛、沈流霜、施云声与江白砚一起出了门。
莲仙一事尘埃落定,献祭妻女的百姓们得到惩处,彻底打入镇厄司牢狱,开启牢饭生涯。
今天,他们一行人是去探望逃出生天的姑娘们。
约定好的集合地点在冯露家中,还没推开院门,施黛便嗅见一股扑鼻浓香。
赵流翠负责做饭,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馔,光明虾、小天酥、红烧狮
子头……
施黛很实诚地看直了眼:“好香。”
“都是流翠做的。”
冯露摆好筷子,招呼他们落座:“她做饭向来很有一手。快吃吧。”
镜女也在受邀之列,这回变成自己原本的模样,见到镇厄司几人,微笑颔首致意。
施黛与桌边众人逐一打了招呼,依言夹起一筷子热菜。
余光瞥过,发现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正盯着自己瞧。
与她对上视线,女人沉默须臾,赧然开口:“多谢各位大人,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她说着,从怀中的小布包里掏出数个香囊:
“我没有银钱,只能用这些香囊作为报答。里面装有护身符,是我自己绣的。”
沈流霜认得,这是绣娘孙闻香。
“这怎么使得!”
第一次收到百姓送来的谢礼,阎清欢受宠若惊:“探案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还、还有我。”
角落里,一名大病初愈的少女轻咳两声,拿出几个小木盒:“我家里也……没什么钱。我平日里爱做木雕,盒子里是些小玩意儿。大人们若不嫌弃,请收下吧。”
被献祭给莲仙的女人们,几乎是清一色家境贫寒、不受宠爱。
这些香囊、木雕和饭食,是她们竭尽所能给予的报答。
阎清欢怔怔坐在席间,不明缘由地,心口砰砰跳。
在此之前,他对惩凶除恶的理解仅限于话本,囿于文字间,生涩而冰冷。
直至今日,看着身前一张张鲜活的脸,他才蓦地拥有实感——
自己真真切切帮了她们。
原来他也可以做成这样的事。
不必功勋加身,也不用名满九州,只需这样一顿团圆的饭菜,就足以把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大多数姑娘送来亲手做的小物,施黛等人不好拒绝,连声道谢地收下。
至于太过贵重的金银珠宝,自是全部推拒。
施黛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吃完后,和姑娘们一起谈天: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据她所知,有几个女孩的爹娘全进了牢狱,如此一来,她们只剩下孤身一人。
“相互帮衬吧。”
孙闻香说:“我家里还算大,有些孩子想来同我学刺绣,可以与我住在一起。”
“这次莲仙伏诛,在它的神宫里找到许多宝贝。”
宋招娣点头:“镇厄司给我们贴补了银钱,足够活下去。”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能靠自己养家糊口。”
赵流翠扬起下巴,眉梢飞扬:“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譬如她,决定把镇厄司给的那笔钱攒起来,积累更多本钱后,开一家自己的小酒楼。
“我想问。”
宋招娣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瑞凤眼:
“想练刀法的话,应该看哪些书?”
她从小到大,一直想进衙门成为捕快,此番目睹镇厄司众人降妖的场面,更按耐不住心中憧憬。
“《元刀经》、《太极刀》、《刀术图谱》。”
沈流霜对此了如指掌:“学习刀法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最好时常与人切磋。”
“这还不简单。”
程梦道:“咱俩住在同一条街,我与你对练。我家开铁匠铺,你还能换着刀用。”
冯露鼓起勇气:“医术呢?”
“有关医术的典籍就多了。你已经入门,我推荐《草木经》、《医法通则》。”
阎清欢说罢默了默,垂下眸子,从袖口掏出几本书册。
“给你。”
阎清欢朗然笑道:“这些是我曾经看过的古籍,上面有我的批注,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拿去看看。”
上次调查女子失踪案,来冯家搜寻线索时,他就听冯露的爹娘说过,这姑娘热衷于钻研医术。
阎清欢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昨夜特意为她挑选了这几本适合的书册。
冯露微怔,定定看他片刻,小心翼翼接过:“……谢谢。”
“啊!还有。”
一个女孩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惧意,声音渐小:“我家里好像闹鬼……经常传来叮叮乓乓的声音。但当我去看,什么也没有。”
施黛认真想了想:“家里摆放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变换位置吗?”
女孩用力点头。
懂了。
施黛心如明镜,耐心追问:“它们只是捣鬼捣蛋,没对你和家人造成实质伤害?”
女孩再点头。
“这是宅鬼。”
施黛从袖口掏出一张明黄色符箓,交到女孩手中:“宅鬼天性顽皮,最爱吓唬人。你把这张驱鬼符贴在门上,就能赶走它们。”
说完又觉得不放心:“待会儿我去你家看看吧。”
大昭妖鬼众多,谁没见过几件怪力乱神的事,对妖魔鬼怪格外好奇。
女子们来了兴致,七嘴八舌。
“我在凤凰河中,见过一匹马!”
宋招娣举起右手:“那匹马竟能像鱼一样游在水里,浑身黑漆漆的。”
“是马首鱼。”
柳如棠皱眉:“你在哪儿见到的这东西?马首鱼是凶物,等人下河凫水,便伺机把人拉进水里头。”
白九娘子佯装讶然,捧哏捧得兢兢业业:“嚯,这得赶紧去除啊!”
“前几天,我在离家不远的后山上,曾见过一抹白色的影子。”
冯露单手支颐,听得新奇:“它速度太快,从林子里一跃而起。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听见很古怪的鸣叫,含含糊糊的,不像寻常动物。”
她的描述过于模糊,饶是施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是凶物,那就糟糕了。
“不如,”柳如棠提议,“一起去后山
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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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森寒,后山寸草不生,铺满厚重积雪。
为了防止惊扰山里的妖物,只有镇厄司的几人登临此处。
“野兽的味道。”
白九娘子左右轻嗅:“混杂有很淡的妖气——一直往前,再左转。”
野生的精怪不懂得隐藏妖气,在白九娘子这个老前辈面前,可谓无所遁形。
暗暗猜测着冯露所见的白影到底是什么,施黛往掌心呼出一口热气,加快脚步。
鞋底踩上积雪与掉落的树枝,发出咔吱轻响。
遵循白九娘子的指示深入山林,倏忽间,施黛听见一阵风吟。
无比清晰、像巨鸟从头顶飞速掠过的声音。
——有东西!
白影稍纵即逝,朝树林深处跃起逃窜,形体虽大,竟没发出一丁点儿多余的声音。
从它喉咙里,溢出似人非人的奇异声线。
白九娘子比它更快。
仙力汇聚,半空陡然浮起一条巨蛇的虚影,径直拦住它的去路。
白蛇没张口咬断它脖颈,只用长尾死死裹缠,令它狼狈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柳如棠脖颈上的小蛇懒洋洋晃了晃尾巴,语调悠然:“得嘞。您几位,去看看吧。”
施黛:虽然还在捧哏,但蛇蛇好帅!
踏雪而行,施黛靠近那团白影。
并非厉鬼或恶妖,被白蛇虚影绑缚在地的,是一只……
额头生有花纹的豹子?
看上去好大好凶。
“原来是孟极。”
沈流霜恍然大悟:“传闻孟极是山野精怪,形如花额白毛豹,看上去凶戾,其实性情温顺,从不伤人。”
她挑了下眉,想起冯露对它声音的描述:“至于它的叫声……是发出‘孟极’两个字。”
花额白毛豹眨巴眨巴眼。
花额白毛豹:“孟极孟极。”
居、居然很可爱!
施黛克制不住,指尖动了动。
“可以去摸一摸。”
沈流霜知道她喜欢动物,见状温声笑笑:“它不会伤你。”
孟极体形极大。
施黛想,足足比三个她叠加起来还要大,匍匐在雪中,像座寂静的小山。
靠近了,她闻到干净的雪水和树木清香。
白九娘子撤去缠绕的虚影,孟极没躲闪,好奇看着她。
施黛伸出右臂。
这只孟极在山间生活久了,白毛没经过修剪,掌心触上去,好似陷入一团棉花,蓬松至极。
触感十分奇妙,施黛不敢用力,掌心轻揉。
被她揉得舒服,花额白毛豹眨动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孟极孟极。”
好乖,是暖呼呼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
它还蹭了蹭她的手掌。
施黛一颗心软趴趴,整个贴上它身体,回过头去:“你们不来摸一摸吗?”
她就差在小山一样的雪白绒毛里打滚了。
柳如棠当然要来,毫不犹豫探出胳膊,两眼睁得滴溜圆:“好软好暖和!”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夸,孟极脑袋轻晃,眯起眼睛。
施云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不就是一只白豹子吗?他也能变成狼。
……虽然施黛觉得那是狗。
但她怎么能这样?难道她无论见到哪只长满绒毛的动物,都要上前去摸一摸?
甚至于,施云声觉得,比起数日前见他撒娇,她今天摸得更开心。
小孩磨了磨牙:“不。”
江白砚亦是沉默。
不知为何,他想起几日前夜行长安时,施黛脱口而出的描述。
冬夜,鸟,羽毛。
她总是喜爱温暖的事物。
长睫垂落,在漆黑眼底覆下沉郁阴翳,掩盖所有情绪。
心尖似被不轻不重拨弄一下,悄无声息地颤。
江白砚生出一个近乎于荒谬的念头。
他没有绒毛,只有尾巴。
淡蓝近白,覆有鳞片,并不温暖,是水一般的凉。
她会想要触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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