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老板娘面露苦色:“凶手,该不会是她吧?”
施黛软着声尝试安慰:“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我们在查。”
她脑子里盛满太多念头,说话间略一抬眼,猝不及防,瞥见一道漆黑影子。
() 以及两把被那人背在身后的剑。
——韩纵正一言不发站在他们身边,眸色幽深。
他想干什么?他什么时候靠近的?他不是不爱与人打交道吗?
心口咕噜噜冒出疑问三连,施黛听见他的声音。
“我名韩纵,擅双剑。()”
韩纵道:打不打?⑾()”
施黛:……?
韩纵紧盯江白砚:“你用单剑,若觉得不公平,我拿一把剑也能打——不过以你的实力,想必不用。”
施黛大受震撼。
居、居然是与画境里一模一样的台词,他想打架的那份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韩纵仍在面无表情吐台词:“我的剑已许久没遇上好的对手,你来,或许能满足它们。”
江白砚:……
江白砚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气息:“你有伤。”
余光瞥见施黛满脸吃瓜看好戏的表情,他闭了闭眼。
韩纵握拳:“等我伤好。打不打?”
被这人缠得心烦,江白砚终是应下,数日后与韩纵一决高下。
横竖一套剑法的事,他习惯速战速决。
从药房出来,施黛笑得肩头直颤:“你好受欢迎。”
被她笑得无奈,江白砚摇头,生硬转移话题:“去看看卫霄?”
卫霄和虞知画是画境里的重要角色,直到现在,他们没见过前者本尊。
施黛正有此意:“走。”
卫霄受伤太重,被安排在单独的病房。
敲响房门,室内的虞知画应了声“进”。
推开门扉,在靠窗的木床上,施黛见到卫霄。
与画境中的青年如出一辙,却又迥然不同。
意气风发的豪情消退殆尽,只剩失血过多后孱弱的死气。他醒着,瞳孔混浊,投来淡淡一瞥。
“多谢仙师……”
卫霄开口,气若游丝,四个字艰难吐出,再发不出声。
虞知画坐在床边,眼眶微红。
沈流霜:“卫公子的伤,大夫怎么说?”
“伤及肺腑,很严重。”
虞知画竭力勾出浅笑:“要不是我当时为他渡入气息,卫霄大抵没命了。”
卫霄握了握她的手,用作安慰。
施黛在意鬼打墙时的细节差,试探问:“卫公子,可曾送给卫灵保命符箓?”
卫霄眼睫一颤,张了张口。
他哑声道:“符箓?山中多邪祟,狩猎前,我给过她几张。”
“卫霄一向不爱画符。”
虞知画为他拢好颊边碎发:“那几张符箓,还是我帮他画的。”
这样。
想起卫灵,施黛眸光微动。
她大概想明白了。
卫霄疼得说不出话,意识迷迷糊糊,从他嘴里得不到有用情报。
四人很有职业素养地不打扰重病患者,没待多
() 久,便与这对未婚夫妻告辞。()
来到医馆正堂,新鲜空气迎面而至,施黛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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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方才的问话,她的思绪总算通畅了。
沈流霜扬眉:“黛黛对这起案子怎么想?”
与她对视一眼,施黛轻快笑笑。
她在想什么,沈流霜果然知道。
若非对案件心存疑虑,打从一开始,施黛不会提出来一趟医馆。
“有些细节对不上。”
施黛低声:“我觉得,凶手可能在什么地方动了手脚。”
“动手脚?”
阎清欢:“是指线索有古怪吗?”
施黛:“嗯。”
把所有七零八落的线索串连起来,她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来支撑。
“如果说,”施黛想了想,“我们之中,有人取代凶手的身份进入画境,会怎么样?”
他们进去查案,不可能像真凶那样布置邪阵害人。
没有招邪阵法,就没有后续的邪祟侵袭,这样一来,幻境不就自然瓦解了?
“邪潮仍会出现。”
江白砚道:“画境以虞知画的画卷为准。她根据记忆,在画中绘有邪潮,即便无人设阵,也将重现当时的情形。”
施黛仔细回忆,想起那一幅由虞知画绘制的长卷。
她画的是……山中狩猎,鬼打墙,和邪潮入侵。
这三件事,一定会在画境出现。
“你们觉不觉得,这次调查过于顺利了。”
沈流霜双手环抱,低眉思忖:“而且……那个东西,很奇怪对吧?”
“嗯,非常奇怪。”
施黛明白她的意思,扬起嘴角:“所以,我想去查明一件事。”
好奇宝宝阎清欢踮了踮脚,迫不及待:“什么事?”
“查——”
施黛说:“君来客栈里,几十年前的那一次邪潮袭击。”
*
一天过去,入夜的长安落了场雪,天地上下一白。
待旭日升起,又是一个好晴天。
时值正午,日色明媚。因少爷病重,卫府人来人往,个个神情肃穆。
听闻镇厄司的施小姐和沈小姐前来拜访,虞知画特地为她们斟上两杯热茶。
施黛身穿朝霞绸绯色襦裙,乌发松松挽起,瞧上去心情不错,见她后脆生生道了声“虞姑娘”。
沈流霜照例温和含笑,一身绿竹纹青衣略显懒散,腰间挂有一个灵官傩戏面具,脊背挺拔如刀。
“两位请坐。”
递给她们盛茶的瓷杯,虞知画温声道:“天寒地冻,喝杯热茶吧。”
“我们今天来,是想感谢虞姑娘的画境,顺便问几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
施黛语带感激,笑吟吟说:“没有你的画境,这桩案子破不了。”
沈流霜静静坐在她与虞知画中间,靠
() 上椅背。
虞知画摇头:“凶手抓到了吗?是那位厨娘吧?”
“其实……我们觉得,凶手可能不是锦娘,所以才来问你新的线索。”
施黛有些不好意思:“锦娘现在不知所踪,哪儿也找不到她。”
这姑娘生得乖巧,低眉顺目的形貌像只兔子,娇憨可爱。
虞知画眉眼舒展,诚恳道:“施小姐问吧。我有问必答。”
施黛关切道:“卫霄的情况怎么样?听说他被带回了卫府照料。”
“伤势几乎危及性命,家里请了名医。”
虞知画轻叹,眼底覆上薄愁:“只望他能挺过这一遭。”
施黛笑了笑:“好人有好报。卫公子为了救你才受伤,老天会保佑他的。”
虞知画嘴角轻勾,看不出在想什么。
“施小姐为何觉得,”虞知画道,“凶手不是锦娘?”
“调查得太顺了。”
施黛诚实回答:“幕后凶手修炼心因法,已经杀了好几个人,而且每次杀人,都没留太多痕迹——这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
与之相比,锦娘露出的马脚太多。
“实不相瞒,在画境里,我们甚至找到她的记事簿和法器。”
施黛说:“全部大大咧咧摆在床底下,毫无防备。但凡有人走进她房间,俯身瞧一瞧,锦娘不就露馅了?”
锦娘是个新入门的邪修,连邪气都没办法好好控制,怎么接触心因法、神不知鬼不觉杀害那么多人?
虞知画:“这样说来,施小姐觉得,有人陷害锦娘?”
“锦娘下落不明,可以说她畏罪潜逃,换个角度——”
施黛认真思考:“凶手杀了她毁尸灭迹,营造她是真凶的假象,同样行得通。”
虞知画沉吟片刻:“对。”
“暂时排除锦娘,就得从剩下的人里找凶手。”
施黛说:“凶手的必要条件是,每次邪潮间隙,至少离开所有人的视线一次,去启动驱邪阵法。”
虞知画顺着她的思路:“我记得……大部分人全程都在。离开过大堂的,只有韩纵和锦娘。”
她始终置身一楼,最有发言权。
沉默须臾,虞知画补充:“卫霄和迎春也不在。但卫霄身受重伤,迎春……迎春胆子太小,在二楼撞见几只邪祟后,逃下了一楼。”
迎春是照顾卫霄的侍女。
施黛想起来,他们在画境里,的确遇到过徘徊在二楼的妖物:“迎春撞上邪祟,没受伤吗?”
“多亏老板娘。”
虞知画温眉善目:“迎春说,当时老板娘也在,为防身,手里拿着菜刀。”
她说罢抿唇,语气沉了沉:“施小姐,究竟怀疑谁?”
虞知画不傻。
怀疑到韩纵头上,施黛不会特意来找她问话,她与那位游侠八竿子打不着边。
四目相对,风声一时凝滞,落针可闻。
施黛攥了攥指尖,尾音如石子坠地,清晰可辨:“虞姑娘心里想的那个。”()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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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知画脸色微白,轻笑道:“施小姐,卫霄腹部的伤口,你们是亲眼见过的。他受那么重的伤,哪来的力气召来邪祟?”
“伤口可以二次加工。”
施黛没再绕弯子:“在任何时间,他都能趁镇厄司没来,给自己小腹捅刀子——比如即将尘埃落定的第三波邪潮期间。”
“这就更没道理。”
虞知画语带愠怒:“小妹亲眼见过他被邪祟所伤。施小姐你……你进入画境,也看过他的伤势吧?”
施黛没反驳。
在鬼打墙里,她为了确认卫霄的状况,切切实实检查过那道伤痕。
深可见骨,足以致命。
“嗯,见过。”
场面有些剑拔弩张,不知怎么,施黛反而松了口气:“正是在这里,我中了凶手的骗术。”
虞知画一愣:“什么意思?”
“我的确见过一个人,为了保护你,小腹被邪祟贯穿。”
刹那的寂静。
施黛抬头,直视她双眼:“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是卫霄呢?”
并不习惯紧绷的对峙,她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
眼前的虞知画薄唇轻颤:“什么?”
“不是卫霄,还能是谁?”
虞知画匪夷所思:“他和卫霄长得如出一辙。施小姐,卫霄可没有双胞胎。就算是我的画笔,也画不出活生生的人。”
一息冬风拂过,吹得脊骨瑟瑟生寒。
施黛打了个寒颤,手背被人轻轻抚下,抬眸望去,沈流霜朝她轻扬嘴角。
是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和煦如风,很有安全感。
手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暖意,施黛点点头。
“此人的来历,说来话长。”
施黛定神:“虞姑娘,你和卫霄有个姻缘笺,对吧?”
虞知画身形微顿:“是。”
施黛直言不讳:“在画境里,我们见过它。”
她当时觉得奇怪,问过柳如棠,这对未婚夫妻是不是认识了很多年。
因为姻缘笺太旧,纸张泛黄,看材质已有数年。
这就是昨晚闲聊时,沈流霜口中“非常奇怪的那个东西”。
倒推几年,卫霄是个半大的小少年,虞知画哪能和他去求姻缘笺?
可偏偏,在阎清欢得到的卫霄行动轨迹里,又说卫霄很重视它。
他总不能随身携带虞知画和别人的姻缘笺吧。
“姻缘笺上写,‘南风知我意’。”
心绪渐渐平息,施黛从容出声:“虞姑娘,这是你在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求来的签?另一半‘吹梦到西洲’,不在卫霄身上吗?”
破天荒地,虞知画没有回答。
女人沉默盯着地面,眸底暗色翻涌。
“你和卫霄
() 很有缘。”
施黛目光渐沉:“卫霄十几岁时,就因坠入河中,被你所救。后来卫老爷找人教授丹青水墨,恰好是你来了卫府。”
她默了默,忽然单刀直入地问:“可是……画中仙技艺超群,会无缘无故留在一户商户人家,当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吗?”
虞知画不语。
“这个案子,其实有非常多的疑点。”
施黛道:“首先,凶手身为邪修,为什么要大摇大摆袭击客栈?像以前一样,一个接一个杀人行凶,不是更能隐藏身份吗?”
“其次,为什么是君来客栈?它太不起眼,攻击这里,邪修得不到额外的好处。”
施黛目光一转,看向近处的女人:“非要解释的话,凶手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一定要选择这个地方。”
虞知画看着她:“什么理由?”
一个能解释鬼打墙里一模一样的“卫霄”,也能解释祈愿笺的理由。
施黛心口跳了跳:“画境里,老板娘告诉我们,君来客栈曾被妖邪袭击过三次。几十年前的某一回,毫无缘由地,邪祟大肆围攻过客栈。”
在那次惊变中,几名修道之人挺身而出,以身死道消为代价,除灭邪祟。
虞知画半阖眼,缄默无言。
“我在镇厄司的卷宗里,找到了当年的记载。”
停顿半晌,施黛说:“逝去的牺牲者中,有个男人……名叫‘秦箫’。同样死去的,还有他的表妹秦筝和好友严明。”
虞知画从没叫过“卫霄”。
自始至终,她对未婚夫的称呼是“阿霄”。
阿霄,阿箫。
施黛至今没忘,第三波邪潮结束后,有人说起死后化作厉鬼游荡的事。
虞知画笑得温柔,轻声告诉他们,逝去之人的魂魄难以被阳间窥见,一旦死去,便入轮回。
逝者已矣,转世投胎,心怀眷念不舍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姻缘笺,是你和秦箫求的吧?那是多少年前?”
四十年,亦或五十年?那个时候,虞知画刚入世不久,应当如白纸一样懵懂纯白。
为救虞知画,秦箫在邪潮中丧生。
虞知画徘徊数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遇见秦箫转世,如今的卫霄。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与缘分,不过源于悄无声息的蓄意接近。
落水相救和教授书画都是。
卫霄与秦箫拥有相同的魂魄、相同的形貌,虞知画时隔多年与他相逢,很难不意动。
“正因如此。”
施黛鼓起勇气,定定看她:“虞知画,你才能瞒天过海,顺利骗过我。”
虞知画默然抬眸,卷翘浓密的长睫下,双目不辨喜怒。
“你的记忆确实不会骗人,你的画卷也不可能出错。”
施黛道:“但……整整第二幅画里,我见到的从不是卫霄,甚至于,一切远非当天的景象——”
“那是四十年前,秦箫死去的晚上。”
即便早有准备,亲口说出这段话,还是让她生出了深入骨髓的麻。
画中仙的三幅画,是虞知画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事实没法改变,为混淆视听,虞知画绘画时,用了个隐晦的伎俩。
第一幅和第三幅,选取前天夜里的记忆,很正常。
第二幅分为两部分。
鬼打墙内,是四十年前的往事重现;鬼打墙外的君来客栈,仍采用前夜之景。
因此,沈流霜等人察觉不出异样。
而施黛与江白砚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回廊里,从头到尾,只见到虞知画与“卫霄”。
虞知画容颜不老,身为转世,卫霄与秦箫相貌一致。
在四十年前的记忆里,施黛成为秦箫的妹妹秦筝。对卫灵和秦筝,虞知画统一称作“小妹”,分不出差别。
江白砚也不再是侍卫阿言,而是秦箫的朋友“严明”。
施黛和江白砚的长相在画境不变,几乎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幕角色更改,换成了数年前的另外两个人。
一切严实合缝,任谁都会被唬过去。
施黛想,难怪卫霄非得带着卫灵和阿言,他想要的,是“小妹”和“阿严”,从而与四十年前的称呼对应。
哪怕没有侍卫阿言,他也会邀请另一个同音的人来。
“四十年前,秦箫为了救你,腹部被妖邪贯穿。”
施黛想起那个拿着剑、笑意干净爽朗的年轻人,原来他早就死在多年前。
“现如今,用心因法残害数人后,为摆脱你们在镇厄司的嫌疑,你带卫霄故地重游。”
施黛轻声:“你早就想好了计划。领着卫灵和阿言上山狩猎,声称天色已晚,住进君来客栈。当夜邪阵启动,和多年前一样,你带卫灵与阿言进入鬼打墙。”
“在鬼打墙里,卫霄假装被邪祟重伤。卫灵胆子小,怎会掀开衣服去细细检查?离开鬼打墙后,你借口为他治疗,让卫灵与阿言出门看看客栈的情况。”
到这里,就和第三画的情形一样了。
“房中只剩你和假意重伤的卫霄。”
施黛说:“作为真正的幕后凶手,随时随地,他都能驱动邪阵。”
在虞知画创造的画境中,俨然是另一种情形。
施黛把前世的“秦箫”认作卫霄,特意检查他的伤口,确认他只剩下半条命,直接排除了卫霄的嫌疑。
前世的因,换今生的果。
好一出偷龙转凤。
“这就是凶手选择君来客栈的原因。”
施黛深吸一口气:“你们要复刻四十年前的景象。一样的‘卫霄’,一样的‘虞知画’,一样由君来客栈走廊形成的鬼打墙。”
柳如棠曾言,虞知画被目睹与连环凶杀案的死者有过接触,在镇厄司的重点怀疑名单。
很快,镇厄司将对她展开调查。
到那时,卫霄修习邪法的事迹定然暴露,必死无疑。
在被查出邪修身份之前,他们需要洗清嫌疑。
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并把罪名嫁祸。
“你在前世秦箫死去的地方,用他的重伤濒死,上演一出偷天换日的戏码,企图换取今生卫霄的一线生机。”
冷风倏过,撩动施黛鬓边一缕碎发。
日光柔暖,此间却唯有透骨的寒。她双眼灼灼如冷焰,看向虞知画的眼底毫无惧色,一字一顿。
“而我,是为你们脱罪的目击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