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不止一个。
把施黛的推论消化完毕,阎清欢长眉一挑,只觉豁然开朗:“说得通。”
他头脑飞转:“不过……我们如何确定,哪些人是斩心刀?”
有嫌疑的人太多了。
单单挑出一个都难,遑论在一张张不熟悉的面孔里,找到所有潜藏的凶手。
施黛托腮:“大问题。”
她头发乱了,碎发轻飘飘打着卷儿,垂在小巧的耳边,像宣纸上荡开的几笔水墨。
被烛火一照,淌出金粉般的流丽色彩,很惹眼。
江白砚视线扫过,语气淡淡:“我若是凶手——”
他收回目光:“进入幻境后,定要伪装身份,跟随在死者身边。”
阎清欢一愣:“为何?”
“被崔言明收养的孤儿,与百里氏是血仇。”
江白砚笑笑:“幻境里,当年的罪人接连死去,尚且留有一条命的,必然惊惧交加。”
比如叶晚行。
见到一具具惨死的尸体后,她神志崩溃,在血池地狱里,进行了声泪俱下的忏悔。
同为寻仇之人,江白砚猜得透凶手们的想法。
面对当年屠杀江府的杀手,他尤其爱看他们狼狈不堪、挣扎求生的惨状。
阎清欢恍然抚掌:“凶手想亲眼看看,百里家人走投无路的模样。”
囚车示众、钟声判决,既是对罪人的惩处,也是对其他人的心理威慑。
欣赏仇人逐渐慌乱无措、被恐惧折磨得歇斯底里,对于凶手们而言,或许是一种慰籍。
“和死者待在一起——”
阎清欢睁大双眼,又觉自己的反应太引人注目,低头压低嗓门:“岂不是跟我们在一块儿?”
他们见过百里瑾,叶晚行更是始终跟在他们身边。
与他们一路同行的人里,究竟有多少凶手?不会是两三个甚至更多吧!
越想越起鸡皮疙瘩,阎清欢一阵恶寒,狂搓手臂。
聂斩想了会儿,抬起明灿黑亮的眼:“不成,我还是猜不出谁是凶手。范围能缩得更小吗?”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被直接传送在一起的,是流霜姐和宋庭、叶晚行和青儿。”
施黛收敛神色,认真回想:“第二轮里,可以互作不在场证明的,则是叶晚行和青儿、聂斩和我们、流霜姐和宋庭。”
“第三轮,宋庭被单独传开,我们与聂斩、秦酒酒、青枝姑姑一起,青儿和叶晚行两人一道,互相作证。”
施黛道:“第四轮,管家与我们同行,青儿被传开。”
“这样听起来,”阎清欢觉出猫腻,“宋庭和青儿很奇怪啊。”
宋庭声称略懂阵术,带他们去了阵眼所在的地方,遇上黑袍人。
黑袍人不愿被他破坏阵法,以此为缘由,宋庭被传离众人身边,独自去到偏远角落。
如果宋庭本身就是幕后凶手
之一,制造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从而脱身去杀人呢?()
这出戏演得浑然自成,没谁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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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青儿。
她的不在场证明太满,除了最后的孽镜地狱,从头到尾和叶晚行待在一起。
偏偏叶晚行死时,青儿不知所踪。
施黛没再多说,垂眸安静思考,睫毛半搭,罩下斑驳阴影。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没多言,各自琢磨不同的事,四周一时静下。
现在说太多,被凶手听见,无异于打草惊蛇。
镇厄司没来之前,施黛决定保持沉默。
凝神思索时,她显出与平日不同的柔静秀婉,双目沉郁,好似华光暗藏的宝珠。
江白砚看她一瞬,低声道:“谢五郎的手。”
“嗯。”
施黛侧头与他对视,轻勾嘴角:“他嫌疑最大。”
在她心里,已经把谢五郎看作了板上钉钉的凶手。
施云声耳朵一动,巴巴望向他俩。
江白砚抱剑站在她身侧,施黛保持坐姿,被他覆下的影子整个罩住。
鼻尖萦有淡淡的冷香。
她喜欢这个味道,习惯性嗅了嗅:“我怀疑叶晚行坠下血池,是凶手们有意设计的。”
叶晚行虽说失魂落魄,但要跌进那么明显的血池,施黛觉得概率不大。
更何况,她还正巧被谢五郎救下。
“叶晚行说过,崔言明收养的小孩里,有一个酷爱练刀。”
施黛低声:“常年练刀的话……手上会有非常明显的老茧吧?”
到时候镇厄司来,八成要查每个人的手掌。
换位思考,假若她是那个练刀的凶手,肯定不愿被人看见茧子。
老茧无法抹除,与其编造些蹩脚的借口……
一旦手上有伤,在血肉模糊的情况下,不就能隐藏刀茧了?
幻境里的大多数地方并无危险,最适宜的,无疑是血池狱。
无缘无故把手探入血水,自然要引人怀疑,于是利用叶晚行作为幌子,让谢五郎有了合理的动机。
“叶晚行没说她被谁推下去。”
在脑子里捋清逻辑链条,施黛小声:“我倾向于,是设下幻境的阵师动了手脚,让她跌落血池——阵师能操控幻境里的一切事物嘛。”
这时,谢五郎挺身而出,上演一回搭救的戏码,便不显得突兀。
“如此,”江白砚颔首,“当时与叶晚行同行的人里,许有一名阵师。”
叶晚行坠池时,身旁仅有谢五郎和青儿。
谢五郎要掩藏手上的老茧,身份被暂时定为刀客,阵师的人选——
施黛抬起眉梢,瞥向远处的青儿。
她被吓得瑟瑟发抖,跟在百里青枝身旁,一张鹅蛋脸惨白如纸。
“虽然只是猜想,”施黛叹一口气,“按这个思路继续推吧。”
推错了,重新来过就好。
() 她沉吟一会儿,轻声低语:“至于宋庭……()”
宋庭这人的存在很尴尬。
说他是凶手之一吧,他老老实实带他们去了阵眼,差一点就破除幻境。
说他清白无辜吧……
追踪阵眼这件事,怎么听,怎么像是骗取信任的套路。
微眯双眼,施黛搓搓发冷的脸颊,音量更小,像在和江白砚说悄悄话:我觉得,宋庭是局外人。()”
江白砚在她身边坐下:“为何?”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阵眼前见到黑袍人的时候?”
施黛说:“当时他背对我们,一动不动看守阵眼——你和流霜姐突袭的话,说不定能成功拿下他。”
看黑袍人那时的状态,压根没发现他们。
紧接着,发生了什么?
秦酒酒剪出皮影,冲他兜头罩去,在即将靠近黑袍人时,皮影尽数溃散。
“第一眼看去,像是黑袍人觉察杀气,轻而易举化解了秦酒酒的攻势。”
施黛皱眉:“可黑袍人真有那么强,连手臂都不抬一下,就能打散皮影吗?”
身为演武大会的第一名,秦酒酒一路过关斩将,实力很强。
把“案件中有许多共犯”作为前提,施黛推导出一个全新的可能性。
黑袍人的的确确没觉察他们的靠近,秦酒酒召唤皮影,是为了给予他提醒,通风报信。
而皮影轰然溃散,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假象罢了。
只要秦酒酒撤回灵气,那道黑影理所当然不复存在。
“而且……”
略微迟疑一下,施黛望向席间众人。
分家来的浓妆女人哭红了眼,小丫鬟们乱作一团,围着她慌忙安慰。
秦酒酒表情淡淡,正低头剪皮影玩。
烛火照不进她眼底,从施黛的角度看去,内里一片深不可探的暗意。
宋庭闲得无聊,立在窗边看月亮。
身后是人们吵嚷嘈杂的哭声与喊叫,他浑不在意,被月光勾出一道清癯影子。
还打了个哈欠。
谢五郎慈眉善目,耐着性子安抚心神不稳的宾客,掌心缠一块黑布,遮掩血痕。
聂斩懒洋洋坐在不远处,发现施黛在看他,马尾轻晃,投来含笑的一瞥。
施黛也朝他笑笑。
第一轮的桐柱地狱里,百里箫被人一刀穿心。
在大多数人尚未汇合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能杀他。
凶手杀了他之后呢?
第一个动手,意味着之后全是安全期。
他大可像个没事人一样,表现得事不关己——
最好再找一两个同行的人,从头到尾待在一块,用作不在场证明。
嫌疑为零。
却也是最大的嫌疑。
青儿,谢五郎,秦酒酒,聂斩。
还有没有别人?
指尖轻叩
() 桌面,施黛垂眸静思。()
她目前怀疑四个人,死去的,也恰好是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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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儿只在第四轮有空白期,如果她是凶手之一,大概率杀了叶晚行。
秦酒酒,第一轮和第二轮都有不在场的时候。
把聂斩看作第一轮的凶手,秦酒酒只能被安排在第二轮。
剩下的谢五郎,与他们相遇在第三轮中后期。
前半场,他有充裕的时间杀害百里瑾。
这样一想……居然通了?
软绵绵的后背倏地挺直,施黛杏眼更圆,眨了眨卷翘的睫毛。
许是她恍然大悟的神情实在有趣,江白砚溢出一声很轻的笑:“知道是谁了?”
施黛没什么底气:“六成……?我不确定。”
除了谢五郎受伤的右手非常可疑,其余人的嫌疑全属猜测。
凶手把这起案子安排得滴水不漏,难以找出有用的线索。
第一轮的凶手不一定是聂斩,毕竟现场尚有数量众多的丫鬟小厮。
要等镇厄司逐一排查,才能下最后的定论。
在幻境里累得口干舌燥,施黛把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想通了案子的端倪,整个人神清气爽。
想再说点什么,猝不及防,身侧飘来一袭清爽的风。
很干净的味道,不同于江白砚雪意般的冷,像是皂香。
“施小姐。”
聂斩不掩好奇:“你们聊出什么来了?”
他穿一件简单的蓝衣,不带花哨纹样,黑发高束,喉音悦耳,携来挡不住的清越之意。
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没聊出有用的东西。”
施黛一笑:“案子牵扯的人太多,我看谁都有嫌疑。”
镇厄司没来,她不打算刨根问底,否则惹怒凶手,指不定引出什么乱子。
“也是。”
聂斩笑笑,目光在席间散漫逡巡:“施小姐没有特别怀疑的人?”
施黛半真半假地应:“管家吧?他直到孽镜地狱才和我们汇合,之前指不定在做什么。”
“的确。”
聂斩点头:“我方才问了好几个侍从,他们也是三三两两被传在一起,口供乱得一塌糊涂。”
这是在暗示她,有更多人具备嫌疑?
谈话间,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透过窗棂,可见人影幢幢,足足来了近二十人,声势不小。
越州的镇厄司到了。
紧绷的心口松懈下来,施黛蜷起指节,进一步试探:
“当年有个孩子自幼练刀。如果他今日在场,待会儿查一查所有人的掌心,应该能发现他的老茧吧?”
聂斩笑着应:“这个法子不错。”
可惜被凶手提前想到,扼杀在摇篮里了。
施黛与他对视一眼,嘴角扬起小小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