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姐。
冷淡疏离的称呼,口吻漫不经心,在夜里响起,如凛冬风霜。
身后剑影翻飞,耳边尽是断水破空发出的铮然嗡响。
施黛紧抱着江白砚没撒手,待他收剑,仰起头来。
入目是张姿容绝艳的脸,被鲜血染红大半。
江白砚在这里杀了不知多少妖邪,周身弥漫雾一般的血气,似笑非笑看着她,杀意未褪,像把锋芒毕露的刀。
觑见施黛泛红的眼眶,他眸色微沉,松开抱她的左手:“施小姐来做什么?”
施黛没放手,收紧环住他的臂膀。
之前四处寻找江白砚,她一路上遭遇不少突袭,身上裂开几条口子不说,体力也被损耗一空。
进入山林后,施黛几乎是凭借本能强撑着前行,此刻终于有了支撑,一时脱力,整个人全靠在江白砚身上。
伤口疼得难受,她没心思多想:“我来找你。”
一滴鲜血自他下颌坠落,洇在前襟,晕开扎眼的红。
江白砚不咸不淡地扬唇:“找我?”
他的笑意没达眼底。
对于江白砚的态度,施黛做过心理准备。
心魔境伪造了他春分后的记忆,在江白砚看来,施黛这几个月与他相处的种种,都是处心积虑的利用。
施黛设身处地想了想,把绝大多数人放在江白砚的位置,被心仪之人一朝背叛,再相见,大概率已经拔剑相向。
江白砚非但没伤她,还为她除尽了袭来的妖魔。
“对不起。”
施黛开门见山:“那夜你听见的话,不是我真心想说的。”
据采枝所言,江白砚是无意中撞见她和她爹对话,才知道容器一事的。
施黛不清楚心魔里的父女两人说了什么,想去问问施敬承,却听采枝说,她爹正率领镇厄司全城搜捕江白砚,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紧迫,施黛没闲工夫去找他。
再说,这场幻境里的施敬承,她不能去信——
不仅施敬承,孟轲、沈流霜和施云声的形象全被扭曲得彻彻底底,对江白砚不存一丝真情,一心想把他置于死地。
保险起见,除了江白砚,施黛没打算去找这里的任何人。
夜色渐深,风里透着血气。
江白砚剑意太盛,再无邪物胆敢靠近。被施黛抱在怀里,他垂眸笑笑,仍是心不在焉的语气:“施小姐何曾对不起我。”
施黛咽下脱口而出的“听我解释”。
放电视剧里,这四个字堪称万恶之源,得来的回答一定是“我不听我不听”,然后一逃一追虐恋情深。
她选择直奔主题:“这几天不是邪气外溢、玄牝之门不稳吗?我对我爹说那些话,是为探他的口风。”
江白砚安静凝视她,双目冷如寒雪。
他相貌精致,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生出叫人脊骨发僵的压迫感。
像被狩猎中的野兽盯住,撕裂温驯内敛的表象,沉郁而险恶。
很久没被江白砚这样看过,施黛没怂:“我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是真的——什么邪祟容器、镇压恶念,我之前都不知道。”
在来寻找江白砚的途中,她仔细思考过应对的办法。
如果按着心魔的剧情往下走,承认她接近江白砚是为利用,以江白砚的性格,肯定得胡思乱想。
施黛凭什么要乖乖顺从心魔的意。
“我也是昨日听爹说起,才知道这件事。”
施黛说:“玄牝之门出了岔子,邪祟被封印在你身体里。我担心爹对你动手,才顺着他的话,想套一套他的态度。”
她顿了顿,直勾勾望进江白砚的眼:“你想想,我如果对你无情无义,只想压制你体内的邪祟,和你当朋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
江白砚面色不改,一瞬不瞬凝睇她。
施黛音量小些:“压制邪祟,用不着对你亲亲抱抱吧。哪有这么献身的。”
彼此相拥,她被江白砚的气息浑然笼罩。
血意太重,遮掩了淡淡冷香,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味道。
他在这儿杀了几天几夜,面上泛有不正常的嫣红,倏然一笑,似鬼似妖。
江白砚眼尾微勾:“施小姐,还要抱多久?”
他没信那番说辞。
施黛没动,不答反问:“我要是想伤你,方才不已经对你动手了么?”
说完这句话,她本人反倒愣了下神。
镇厄司对江白砚下了追杀令,一旦发现,当即斩杀。
在他的认知里,施黛和施敬承一样,没想留他的命。
但见到她时,江白砚还是将施黛护在了怀里。
他难道不怕她心怀不轨,趁机偷袭?
施黛出神一瞬,听见衣物摩挲的轻响。
江白砚俯身凑近她耳畔,吐息温热:“那你为何还留着我?”
暧昧却危险的音调,像裹在糖衣下的刀锋。
耳朵尤为敏感,施黛没忍住轻颤一下:“我喜欢你,不会害你。”
她说得直白,江白砚视线定了定。
不等他出声,施黛踮起脚尖,在他唇间飞快啄上一口。
这个亲吻有如蜻蜓点水,引出一阵绵长的沉寂,连空气都静止不前。
冷风掠过树梢,细响落入耳中,勾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痒。
面色遽然沉下,江白砚从她怀里退开。
施黛当他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曾经欺他瞒他,将他弃之如敝履,而今出现在他面前,说些蹩脚的虚言——
要他如何去信。
施敬承朝他拔刀时,江白砚记得施黛的神色。
双目含笑,面上是幸灾乐祸的解脱,正如她对施敬承所说那般,“不愿再强忍恶心,与脏污至极的邪修来往”。
施黛同他相处的日日
夜夜,皆是“强忍恶心”。
“施小姐。”
抬手擦拭被她碰过的唇珠,江白砚淡声:“不嫌脏?”
他语毕抬眸,抿起薄唇。
施黛浑身又疼又累,抱着江白砚时,一直把他当作支撑点。
当下被他避开,身体没反应过来,险些一个踉跄。
江白砚不做言语,将她拢入怀中。
就知道这人要接住她。
施黛动一动发麻的脚,再次把他抱紧,嗓音闷闷:“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刚刚江白砚退开,施黛看清他的全貌。
俨然成了个血人,浑身上下尽染污浊,浸在白袍上,像团团绽开的墨。
血渍有些是邪祟的,有些源于江白砚本身,仅在他胸前,就有好几道割裂的狰狞长痕。
以江白砚的实力,只要有心去防,绝不可能被伤成这样。
施黛想起他以前诛除邪祟的打法,既狠又凶,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现在比那时的情况更加严重,看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和他鲜血淋漓的伤痕,简直成了种不顾后果的自虐。
江白砚没答,被施黛蹭了蹭颈窝。
她声音很低,没什么力气:“我也好疼哦。”
她受了伤,江白砚心知肚明。
他在山野杀了两天两夜的妖祟,不久前听见施黛的唤声,还以为入了魇。
江白砚没想来寻她。
他本不应寻她,更不应见施黛负伤,现身在她眼前。
垂眸看去,少女力困筋乏、面无血色,因疼痛在微微发颤。
施黛平素欢快活泼,像只灵动的鸟,此时在他怀中,却如一张单薄苍白的纸,稍一用力,便可揉碎掉。
喉间滚落,江白砚冷着脸一声不吭,把她打横抱起。
从没被人这样抱过,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施黛发出微弱的低呼。
唯恐摔下去,她一把抱紧江白砚的脖颈。
山林幽深,除了血腥气和草木味道,盈盈涌来甘甜的桂花香,很轻,却挥之不去。
在她腰间,江白砚看见熟悉的桂花香囊。
是他赠予施黛的那个。
“我们去哪儿?”
施黛说:“提前声明,我从家里跑出来找你,已经没法回去了——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一个。”
江白砚眉心微蹙。
施黛继续道:“医馆……医馆还能去吗?总觉得不太安全。”
江白砚被全大昭通缉,她有理由怀疑,心魔境里的每个人都对他不怀好意。
听她开口,江白砚侧目。
这个姿势过于亲昵,他只需偏转小小的角度,整双眼里,就映满施黛的脸孔。
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面庞瓷白无瑕,即便沾了几点血污,也似初初绽放的花蕊,柔软剔透,又无比生动。
抱着她,仿佛拥着团不真实的云朵。
眼底晦暗不明,
江白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打算跟着我?”
“当然啊。”
施黛毫不犹豫:“你不能把我扔下吧?这里到处是妖魔鬼怪,我已经没力气了。”
说到最后,她干脆软绵绵整个瘫下,动也不动。
又是静默。
良久,江白砚低声:“去我住处。”
他的住处?
施黛张口,被后背的伤口疼得轻嘶一声,缓了缓,才忍着痛说:“你住在哪儿?”
想起江白砚说过的话,她恍然道:“西郊的宅子?”
逛灯会时,江白砚曾半开玩笑地问她,愿不愿意被他锁进西郊的宅院里。
江白砚眉目低敛,看不清神色,闻言笑笑:“比不得施小姐金贵。”
施黛被他一噎。
过去与江白砚不熟时,他惯常伪装得温和如玉,每每见她,都礼貌保持一段距离。
后来她渐渐知晓江白砚的真实脾性,随着两人一天天熟络,江白砚待她万分乖顺,从未展露过恶意。
施黛悄咪咪瞅他。
三句呛人一回,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被江白砚横抱在胸口,凛冽剑气宛如屏障,为她挡下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