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质问掷地有声,在逼仄甬道响起,震荡出回音。
江白砚泰然自若,望向三人的眼神无波无澜,一如审视猎物的蛇。
他们的面相有些熟悉,是镇厄司里曾经的同僚,看架势,不算难缠。
拇指按上断水剑柄,体内邪气有冲破桎梏的征兆,江白砚默不作声,目光轻扫。
对方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只这弹指间的功夫,他若有意拔剑,已割破三人脖颈。
但江白砚终是忍下杀念。
施黛站在他身边,小半张脸隐没烛光之下,像覆了层暖色细釉,表情不甚明晰。
江白砚在等她的反应。
起初施黛来寻他时,江白砚动过试探的念头。
现今天下大乱,妖邪四起,他大可抓来几只画皮妖,伪装作施府中人,去探施黛的真心话。
这个想法稍纵即逝,被他掐灭于萌芽。
不入流的手段,江白砚不会用在施黛身上。
既说了信她,那便信。
暗道狭窄,沉默的对峙只持续刹那。
施黛这次出门带了不少符箓,昨天用得所剩无几,万幸还留有几张,放在身上的白袍里。
在三个年轻人做出反应之前,施黛更早出手。
心魔里的所有人和妖都对江白砚怀有杀念,眼前的不速之客自不例外。
眼疾手快挥出一张禁符,施黛不忘提醒:“别下死手,困住他们就好。”
她身着宽大白袍,抬臂之际袖口绽开,似雪压枝头,荡出灵气如波。
江白砚凝望须臾:“好。”
轻柔声调里,剑光映照满室。
施黛一直清楚,江白砚很强。
杀戮是他自幼养成的本能,哪怕在能人辈出的镇厄司,江白砚的剑术也无出其右。
当他对上这几个羽毛未丰的新人,成了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银光清冷,断水横空骤起,划出海天一线般的刺目明弧。
三人或拔剑或挥符,攻势被江白砚轻易避开,剑气与符光相撞,于半空爆开簇簇火星。
这地方空间有限,为防甬道坍塌,江白砚打得克制,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剑光明灭,无端显出懒倦之意。
一人紧握的长剑被挑飞,另一人转身就逃,却见暗道入口处,雷光织成天罗地网。
——施黛抬起右手,指间夹着的雷火符随风摇拽。
前后夹击,无处可逃。
最后一人欲要挥刀,被江白砚的剑气击得手臂发麻,小刀哐当坠地。
这场对峙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过短短几息。
“你、你们……”
脖子前横着断水剑,为首的少年浑身僵硬,不敢置信:“施小姐,你竟与邪物同流合污?”
“说谁是邪物呢?”
施黛走向暗道入口,往外张望:“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人。
”
这是在对江白砚说。
镇厄司通常结队行动,暗道里的三人八成来自同一个小队。
以防万一,施黛必须确认他们没有别的同伴,把她和江白砚的位置泄露出去。
江白砚身份特殊,露面后必然引来麻烦,由施黛出去一探究竟,相较起来更妥当。
现在是晌午时分。
在小黑屋里待久了,乍一见到阳光,施黛不太适应地眯起眼。
天边浓云遍布,宛如层层叠叠的泼墨晕染,透过窗牖,遥见半空邪气涌动。
四周死气沉沉,连日光也是灰蒙蒙的,照出空气里飞舞的细小尘埃。
没别人。
看天色,邪潮比昨天更凶几分,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施黛没放松戒备,放轻步子继续前行,小心提起白袍,不让袍角沾上地面的尘泥。
江白砚购置的这处宅院类似江南园林,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院中清丽婉约,可见花木葱茏。
可惜数日未经打理,杂草葳蕤生长,凌乱冗杂,失了美感。
院子里荒无人烟,再看院门外,同样没有人影。
把宅子里里外外搜寻一遍,确认暂时安全,施黛松了口气。
等她回到地下,三人已被江白砚五花大绑,狼狈瘫坐在墙边。
“外面没别人。”
施黛关好暗门,挡下外来的光线:“他们说什么了吗?”
“这几天妖魔横行,我们来这儿,只为了捉妖。”
不久前握刀的高壮少年即刻道:“我们是追着一只妖物过来的,发现密室纯属意外。两位如果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们一定保密!”
镇厄司里大多数人都知道,江白砚是个杀伐果决的剑痴。当下他身怀邪气,单单站在原地,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比起江白砚,三人更情愿和施黛交流。
虽然不知道施黛为何与江白砚成了一路人,可她毕竟是施敬承的女儿,平日里一副笑吟吟的好脾气,应该比较好说话……吧?
想起施黛毫不犹豫向他们挥符的情景,高壮少年脸色微白。
施黛好奇:“你们无意中来到这儿,怎么知道房里有机关?”
她记得打开暗道的机关隐蔽又复杂,需要反复操作好几下。
三人中的姑娘小声道:“从我太爷爷那辈起,我家研究了三代机关,有些经验。”
她和同伴本是一路捉妖,误打误撞来到这地方,出于新奇,才试着触碰了房里的花瓶。
没成想,在暗道里遇上被全城通缉的煞星。
悔不当初,莫过于此。
听她说完,施黛蹙起眉。
被机关世家的捉妖师阴差阳错发现密道,这件事未免太过巧合,摆明了是恶祟刻意安排的冲突。
它之后会不会弄出别的幺蛾子?
“别担心,我们会放你们出去。”
迅速整理好思绪,施黛朝他
们笑笑:“等江白砚身体里的邪气消失以后。”
她有自己的一套道德感和善恶观,就算身处心魔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滥杀无辜。
但目前来说,这三人不能放。
“一定保密”这四个字的可信度趋近于零,一旦心软放他们离开,她和江白砚的藏身地铁定暴露。
就算两人离开宅子、去往别处,镇厄司也能根据情报,把他们的位置锁定在长安郊外,从而精准搜捕。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先囚住他们,等江白砚体内邪气消散、不被镇厄司追杀,再放三人离开。
施黛转向江白砚:“把他们关起来吧?地下有好几间屋子,刚好够用。”
她说得一气呵成,三人面如死灰。
最左侧的少年奋力挣扎:“江白砚已沦为邪物。施大人奔波数日,只为让他伏诛,你为何要与他一道?”
“他不是邪物。”
施黛恶声恶气,晃动手里的雷火符故意吓唬:“再胡说的话,我就动手了。”
对方乖乖闭嘴,看她的眼神里多出惧意。
江白砚嘴角勾出小弧,收剑入鞘:“好,听你的。”
不得不说,这间宅子用来藏人,果然方便。
把三人没收武器、分别关进不同的小室后,闭门有隔音效果,站在暗道外,听不见半点儿声响。
施黛锁好门,思考下一步计划。
心魔境被恶祟操控,她和江白砚即便遁进深山,只要它想,也能让两人被镇厄司找到。
现下的藏身处尚未暴露,与其出去四处折腾,不如留在这儿静观其变,看心魔的下一步变化。
想到这里,施黛有些苦恼。
江白砚体内的邪气虽未爆发,却也没有被遏止的趋势。
到底怎么做,才可以彻底压制上古邪祟?
江白砚察觉她的踌躇,侧目望来:“怎么了?”
“没事。”
施黛摇头,定了定神,认真看他:“江白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所以……千万不要滥杀好人。”
腰间的断水剑发出微弱鸣响,江白砚眉眼稍弯。
褪去凌厉杀气,注视施黛时,他的双目犹如溪水潺潺见底:“好。”
自容器一事被揭露后,世人皆盼他身死命殒。
江白砚无所谓正邪,十年前的杀手们同他有怨,他随心所欲尽数斩之;今时今日,千千万万人想杀他,他亦可拔剑。
施黛说“千万不要”,他便不做。
“饿了吧?”
敛下眸底戾气,江白砚温声:“我去做早食。”
“等会儿!”
施黛赶忙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出她所料,昨晚折腾半夜,方才又拔剑制敌,江白砚的伤口开裂了好几道。
施黛领他回房重新换药,才随他进入厨房。
江白砚没有让她掌勺的意思,施黛只得陪在一旁
,帮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他对吃食要求甚少,在施黛出现之前,只准备了简易方便的干粮和白面。
出乎意料的是,还有桂花糕。
“记得你爱吃。”
江白砚解释:“顺道买了些。”
他购置吃食,是几天前。
仿佛成了习惯,见到桂花糕就下意识买来,咬下时,总想到施黛。
像中了蛊。
施黛惦念着江白砚的伤,只让他简单蒸了几个桂花糕,等点心出笼,吃进嘴里热气腾腾,溢满桂花香。
“好甜。”
施黛心满意足,舒舒服服眯起眼:“春天就得吃暖烘烘的点心。”
得到美食滋养,整个人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她很容易得到满足,心觉雀跃两眼弯弯,眉间拢起桂花糕散出的热雾,如同一只乖慵晒太阳的猫。
与她待在一处,连周遭的空气也变得轻盈活跃。
江白砚安静感受心底滋长的情愫,低眉笑道:“我学了各地的菜式,今后为你做。”
施黛在施府中,吃的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不能因为随了他,往后只有糕点和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