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老夫人死了。
李渊什么都没对李建成做。
不是李渊不想。
在外人的视角,独孤老夫人心心念念惦记着李建成,见李建成来了,就激动地扑了上去。
李建成挡住了独孤老夫人的脸,所以其他人看不到独孤老夫人试图扑上来抓咬人的神态有多狰狞可怖。
李渊当时就要揍李建成,却被独孤老夫人拦住。
独孤老夫人当时话已经说不清楚,仍旧指着满脸惶恐的李玄霸,说是李玄霸的错。
李渊满脸失望。
之后独孤老夫人让李渊发誓,虽然她没说发誓什么,李渊也明白。
独孤老夫人一直抓着李渊的手臂,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直到李渊妥协,说不会追究李建成,也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出去,独孤老夫人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但她仍旧指着李玄霸,那狰狞的模样,让李渊眼底失望的神色更加浓厚。
看见李渊的表情,独孤老夫人脸上的狰狞退却,变成了恳求和痛苦。
她浑浊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涌出来,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
李渊为母亲拭干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对李建成做。他是母亲你养大的,也是我养大的。子不教,父之过,我以后会更加精心地教导他。母亲你放心。”
独孤老夫人一边哭,一边摆手。
李渊明白母亲的意思。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艰难道:“好,我、我不打他,不揍他,不伤他。”
独孤老夫人这才缓缓闭上了双眼。
李渊让儿女去与独孤老夫人告别。
在雪中罚跪的李建成踉踉跄跄扑到独孤老夫人身边痛哭,李四娘和李五娘在默默垂泪,李元吉满脸茫然。
李世民牵着李玄霸,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已经哭得像个桃子。
当李渊把视线投过来时,他就像是受惊的小猫小狗,毛立刻炸了起来,把弟弟藏在身后。好像父亲的视线都是在伤害弟弟一样。
李玄霸则一直木讷呆滞,眼神空洞,与李世民在过继闹剧后守着高烧昏迷的他时一样的神情。
李渊将视线收回,发现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病弱的孩子。
每当看到李玄霸,李玄霸那句质问就在他心底回响。
“因为我可能活不到弱冠,所以就可以随意牺牲我吗?”
明明是李建成的错,母亲却仍旧想把这个错推到大德身上。因为大德很可能长不大,所以替李建成背了不孝的过错也没关系吗?
李渊越来越不懂母亲的偏心了。
他居然会觉得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母亲可怕。
他甚至还不由想,如果自己的兄长没有早逝,自己会不会落到李玄霸这种境地。
李渊原本是最小的孩子,兄长们都早逝。偌大的唐国公府只剩下七岁的他,懵懂地坐在了唐国公的位置,承担起了振兴唐国公一脉的责任。
李渊和族亲喝酒时,他们都羡慕李渊,说李建成能守成,李世民和李玄霸也前途无量,唐国公府一脉是一定能再次兴盛了。
当年老唐国公儿子个个如龙,才撑起李氏一族的兴盛。唐国公这支主脉又要复起了。
李渊也这么认为。
但显然,他的母亲不这么认为。
李渊走到李世民和李玄霸面前。
李世民几乎要对父亲龇牙了。
李渊按了一下李世民的脑袋,把李玄霸抱进怀里:“去休息吧,没事了,别又生病了。”
李世民一路小跑跟上李渊。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了李渊的衣角。
李渊脚步一顿,然后继续迈步,不知道为何有些想落泪。
李玄霸在李渊怀里,仍旧表演两眼放空中。
他曾经宁愿讨好独孤老夫人和李建成,也不愿意与李渊亲近,就是因为他最讨厌李渊这种人。
李渊对他的关心很真诚,对他好的时候可以说是完美的父亲。
就像是裹着糖的黄连,还必须让你含化。
李渊把李玄霸和李世民带走后,又把无聊地玩手指的李元吉,与惶恐不安的李智云带了过去,让他们好好休息。
这四个孩子等会儿也是要守灵,现在不休息,之后撑不住。
李元吉虽然顽劣,但脑子不笨,很看气氛。他现在很乖觉,爬上床就呼呼大睡。
李智云爬到李玄霸的怀里,像八爪鱼一样死死地抱住李玄霸。
李玄霸摸了摸李智云的脑袋,不知道这个孩子感觉到了什么。
李世民在李玄霸摸了摸李智云的脑袋后,也摸了摸李玄霸的脑袋。
他板着脸,很努力地想表现出镇定:“阿玄,你也快睡,放心,哥哥一直在。”
李玄霸叹了口气,道:“二哥也快睡。”
李世民挤出笑容:“好。”
霸道的李元吉霸占了床榻的正中央,李世民不想和李元吉争吵,叫人重新搬来一张软榻。李世民、李玄霸、李智云兄弟三人一起蜷缩在软榻上。
李智云仍旧窝在李玄霸怀里,紧紧抱着李玄霸的脖子不肯离开。
李世民背对着李玄霸,呼吸声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李玄霸:【又哭了?】
好一会儿,李世民才回答:【没!】
李玄霸拍了拍怀里李智云的脑袋:“去你二哥怀里。”
李世民哽咽道:“不要,烦。”
李智云从李玄霸怀里抬起头,松开了三哥的脖子,就像是爬山一样从李世民身上爬了过去,然后抱住李世民的脖子,把脑袋埋进李世民怀里。
李世民轻轻敲了敲李智云的脑袋:“你是不是只听你三哥的话?”
李智云不说话。
李世民抱紧李智云,哭声越来越大。
李玄霸叹气,正想劝,李元吉突然大吼道:“别哭了,烦死了!二兄爱哭鬼!”
李玄霸:“……”
李世民:“!!!”
李智云:“扑哧。”
李世民咬牙切齿:“闭嘴!睡你的!”
他拿着被子狠狠擦了眼睛,闭上眼睛睡觉,哭不出来了。
李玄霸感叹。没想到李元吉还是有作用的。
当窦夫人把家中女眷安排好,将李四娘和李五娘也带去休息后,拖着疲惫的身躯来看望孩子们。
几个孩子都睡着了。哪怕李元吉这个小孩鼾声如雷,连睡眠最浅的李玄霸都已经熟睡。
窦夫人轻轻捏了一下李元吉的鼻子。
李元吉哼哼了几声,翻了个身,鼾声轻微了一些。
窦夫人叹了口气,看向睡觉时眉头紧锁的李玄霸。
人死为大,但除了隋文帝之外,她第一次如此憎恨一个人。即使老夫人已经死了,她心中的憎恨仍旧难以排解。
窦夫人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李玄霸的眉间。
李玄霸皱眉的动作很顽固,她揉了几次,也没让李玄霸眉间的褶皱展开。
担心把李玄霸吵醒,窦夫人只能收回手。
她又看向李世民和李智云。
李世民的眼睛红肿,睡觉时鼻子一吸一吸,似乎还有眼泪溢出来。
李智云紧紧抱着李世民的胳膊,睡梦中仍旧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窦夫人坐在床沿上,感到自己这个母亲很失败。
身为母亲,她应该教育好孩子,照顾好孩子,为孩子遮风挡雨,让孩子无忧无虑。
可现在呢?
她的孩子们心底的伤痕,真的能随着老夫人的逝去而痊愈吗?
大郎和二郎、三郎的裂痕,真的能随着时间流逝而补全吗?
聪慧的人很难乐观。窦夫人乐观不起来。
她只能在心底发誓,以后会加倍地对孩子好。特别是阿玄,他不能再吃苦了。
唐国公府又不是野外,弱肉强食,需要丢掉体弱的孩子。
家中身体最弱的孩子应该是最得宠爱的。李玄霸却被逼着事事让着别人,事事被推到被放弃的地步。
窦夫人的心就像是被钝刀子一刀一刀地浅浅割肉,伤口越来越深,越来越疼。细碎的疼痛最终连成了一片,好像整颗心都要碎掉了。
她呆坐了许久,直到李渊来寻她的时候,她才起身离开。
李渊看见妻子默默流泪,轻轻抱着妻子,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以后我们慢慢弥补。”
窦夫人默默点头。
……
独孤老夫人去世了。
京中之人没有太多意外。
独孤老夫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又在好几年前就常常卧病在床。窦夫人常衣不解带地伺候老夫人,一直在京中是一桩美谈。
独孤老夫人此次逝世也伴随着一桩美谈。
唐国公府的李三郎很是叛逆,不知道为何非要考科举。
独孤老夫人却是个疼爱孙儿的好祖母。她说服了唐国公同意李三郎科举,在病糊涂之后仍旧念着孙儿科举的事,一直熬到孙儿得到了“秀才”之名,回来和她报喜时才含笑而终。
京中人都传,李玄霸应当是独孤老夫人最疼爱的孩子。
后来独孤老夫人的嫁妆分配时也展现了这一点。
李世民和李玄霸这一对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的孩子,居然共同得到独孤老夫人五成嫁妆。
其余五成,三成李建成的,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分一成,最后一成李元吉和李智云七三分。
不过李世民和李玄霸也很友悌,以长幼有序为由,将嫁妆中两成赠予李建成,未出阁的阿姊和两个弟弟各半成,自己只留一成。
唐国公府的兄弟姐妹各退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按照李世民和李玄霸的请求定下。
李世民嘟囔:“我一成都不想要。”
李玄霸道:“钱财无罪。用来给我们买名声刚好。”
李世民忍不住笑骂道:“市侩!”
李玄霸:“嗯。”
李世民道:“最后一成你也没想要对吧?你也觉得晦气。”
李玄霸瞥了他哥一眼。
虽然自己市侩,但有了香皂铺子之后,独孤老夫人这点嫁妆他确实没有放在眼里,也奢侈了一会,不太想好。
不过自己如此决定,二哥说出来的时候,李玄霸还是有些别扭。
我怎么会如此奢侈了!这可是钱!
李玄霸抠门吝啬的穷人思想开始作祟。
但钱都散到只剩下一成了,还是把计划完成吧。
原本李玄霸想用这最后一成嫁妆去捐个大佛像,建个小寺庙什么的。
这时候的人想要做善事的时候都这样。他应该合群。
但理智上知道应该如此,方便简捷名声还好。但李玄霸心中的穷人思想作祟,是真的不想把钱丢给佛寺。
李玄霸纠结了许久,抓着他哥翻来覆去说自己的纠结。
李世民捂住耳朵,但心声无法屏蔽,只能有气无力地趴在蒲草团上任由李玄霸荼毒。
“不想做的事就别做。”李世民抓狂,“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不做我来做!”
李世民一个鹞子翻身从蒲团上跳起来,跑去找母亲帮忙。
李玄霸赶紧阻止:“啊等等,我还没决定好呢!”
李世民捂着耳朵:“不听不听,我决定好了!”
李玄霸道:“你回来!”
李世民道:“你闭嘴!”
李智云探头探脑,问李元吉道:“二兄和三兄在吵什么?”
李元吉东张西望,然后从地上捡起个石头,朝着李玄霸砸去。不管砸没砸到,他转头就跑。
李智云目瞪口呆。
李玄霸回头。
李智云使劲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反正不是我。”
李玄霸叹了口气,对着李智云招了招手。
李智云高兴地跑到李玄霸身边,被李玄霸牵着去找已经跑得没影了的李世民。
窦夫人为了主持独孤老夫人的丧事非常劳累,李世民没忍心打扰母亲。
他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一个阿玄所说的“工具人”。
李世民在宾客中猫着腰来回穿梭,一边躲避弟弟一边找人。
“找到了!”李世民看到一副胖墩墩的身体,眼睛一亮。
李世民要找的胖墩墩,自然是太子杨昭。
独孤老夫人身为皇帝母家最后一位长辈,她去世的时候,杨广都亲自来看了一眼,太子杨昭更是主动以晚辈的身份来唐国公府帮忙。
“表兄!”李世民扑上去。
侍卫看了一眼,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放了下去。
杨昭笑道:“大雄……唉,别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应该还不认识。这是我的弟弟,齐王杨暕。你可叫他二表兄。”
杨暕眉目疏傲:“他姓萧?”
杨昭皱眉:“二弟!”
李世民道:“远房表弟也是表弟,何况我也不是很远房。若是齐王不愿意,我称呼你为齐王殿下也行。太子殿下是表兄,齐王殿下是齐王殿下,各论各的。”
杨暕惊讶道:“你这是对我不满?”
李世民道:“不敢。”
说完,他拉着杨昭的袖子道:“表兄,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我们一边去说。”
杨昭瞥了杨暕一眼,杨暕移开视线,满脸烦躁。
杨昭叹了口气,道:“好,我们一旁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