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商鞅、魏冉、吕不韦——甚至白起的战功再赫赫,也不过是蚕食东方,使得秦雄踞七国之首而已。而始皇时代的军事精英,单从功劳来讲,却是一气呵成覆灭六国,以鲸吞之势成就了始皇的一统之功。
前者尚且已经足够分土犒赏,那他们应该如何处置呢?
王翦可确确实实跟始皇帝抱怨过“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恐惧过“夫秦王怚而不信人”啊!
换句话说,依靠着商君改革发展出一套比之其余六国更加彻底“先进”的军国体制战胜于诸侯的秦王室,此刻需要面对最大最“保守”的敌人,反而便是那些曾经帮助他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打下天下,亟需“回报”的军功集团了。
他们和东方六国文化精英,在分封制的立场上站在了一起。】
扶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他在听到后世人判断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想反驳。
他的父皇什么时候站在了那样听起来貌似孤立无援的位置之上?后世人怎会如此质疑他们秦朝君臣之间的情感,质疑秦朝将领的忠心。
可是他到最后还是沉默,将一切驳斥之词咽回到喉口。
在满腔苦涩之中,扶苏对自己说道:
——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后世人基于最坏情况设想出来的局势。
但如果你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你就从不能将自己的未来轻易寄托到对人心的乐观之上。
世间诸事,最怕不过一个,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那始皇帝可能同意吗?他应该同意吗?
君不见汉高祖不得不从分封之势:七国之乱的隐患尚且等得到景帝之时得以爆发,异姓诸侯王的叛乱却是亟需从他之手解决的问题。
现代有人称始皇对待臣下比之不少君主厚道:什么虽然996不放假但是福利给的够啊——开玩笑,996还是坏文明,不放假简直是坏文明中的坏文明,不管谁实施996不放假通通得被创飞。
但是始皇不是个爱卸磨杀驴的人倒是事实:他清楚明白如果他真同意了分封,那么正如高祖时期的异姓诸侯王那样,他迟早不得不对曾经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军们痛下杀手,只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个安稳天下。
功高震主从来不是一句虚言,纵然
始皇不惧,他也不得不为子嗣担忧。毕竟所谓“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到头来依旧没能压得住反秦势力各个争相并起——如果真分封了异姓诸侯王,他真的能赌他们一辈子的忠心不变吗?】
刘邦:?
等等,怎么在他们老秦家那堆事情里面,你还要掺杂他们老刘家的出场啊?
勿cue,谢谢。
【这就是嬴政在扶苏面前始终犹豫不决的最大原因:
扶苏和蒙氏一族的关系太好了,好到赵高在劝李斯一起参与矫诏的时候,都能够笃定下一任丞相之位必然非蒙恬莫属,从而说服李斯他未来必然会落到一个终不能持彻侯之印归乡?()?[()”的地步。
而扶苏所呈现在嬴政面前的,就是他并没有清楚认知到分封制、甚至郡国并行制,不论哪种制度,只要放开口子,让异姓诸侯王的诞生变成一种可能,就会对大秦天下带来的危害。
他若是恢复分封制怎么办?
他若是分封了同姓王族,然后在秦国历代国君都曾干出过分土以重赏群臣的传统和他对于蒙氏的情感影响下,真的册封了异姓诸侯王怎么办?
册封了蒙氏,那么王氏甘心被忽视吗?
在他的带领下蒙氏和王氏可能并没有什么异心,但若是再他之后呢?
再然后呢?
战国已经结束了,那些个封君裂土的传统,必然得随着过往一起被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下。帝国新的继承人,必须要拥有帝国的视野,大一统的气度。
扶苏其他的一切都很优秀,没有辜负他父亲的期望。
唯独在这一件事上,让嬴政心绪难平。】
始皇帝终于,将自己内心那口自从知道扶苏自杀之时就深藏许久的郁气舒了出来。
——他没错。
他这么对自己说。
他所坚持的标准,他所坚持的政策,都是在时代骤变的浪潮中,在惊涛骇浪的冲刷之下,最终得到了时间淘洗检验出的闪光。所以他对于扶苏的犹豫确有其理。
——他也有错。
还没有真正年岁即将抵达自己人生的终点,还没能因为积年的操劳,难以释怀的重压,在无数纷乱之中深感人生短暂,深受病痛折磨,以至于身体和心理上都承受了太多,从而性情愈发暴躁沉郁的嬴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有一件从来没有教过扶苏的事情。
但幸好,后世人替他将一切都抢先道明。
“扶苏。”
他的声音在宫室里回荡,伴随着后世人继续满含情感的喟叹。
【我们再回到咸阳宫事件,再细细分析它的来龙去脉。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始皇帝付出了无数心血,试图弥合他与李斯所代表的郡县势力,与秦国军功求封集团、东方文化精英集团之间的关系,企图达成一种共识,通过其他利益交换来换取他们关于分封制的让步。
所以他让东方文化精英参与进泰山封禅,这样司马谈没有参与进去便足以“发愤且卒
() ”的大事之中,发动对南北边疆夷狄的外部战争转移内部矛盾,“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表现尽了合作的态度。
所以当这场宴会开始,他让作为仆射的周青臣率先祝酒,引导出“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的舆论风向的时候,我们得以在《史记》中窥见嬴政唯一一次直白的快乐,唯一一次司马迁如是这般的表述:
“始皇悦”
他当然应该高兴,他当然应该骄傲。他这么些年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他最近两年对外作战取得了那么多辉煌成就,他的功绩彪炳千古耀眼夺目,足够让后世无数人为之心服口服,尊之为千古一帝——
他以为这应该足以让东方文化精英们对王朝,对郡县制的成功产生起码些微的认同感。
但是淳于越把一切都毁了。
他把周青臣对郡县制的认同说成是“谀”,将支持郡县制的行为打为不忠,将一切的过错,都归咎于始皇帝一人之上。
——“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
啧啧啧,好一个,“面谀以重陛下之过”,好一个,“非忠臣”啊!
那敢问,您淳于越又是何等的忠·臣·良·将,国·家·柱·石吗?】
扶苏听着。
他听着后世人对他父皇功绩仿佛感同身受一般的骄傲,言语之间流露而出的喜悦欣然足以感染到他的心间。
他听着后世人话语中逐渐染上的怒火,增加的揶揄和嘲弄,到了最后两个字词之时,讽刺意味一字一顿敲落同样敲落在他的心上。
他听着一切。
他听着他的父亲,喊他的名字。
——于是公子扶苏抬起脸来,那张因为太多的讯息,此刻已然有些麻木,带着苍白、困惑、不解,和更多痛苦的脸庞。
嬴政注视着这张脸。
【即便在这样重大的挫折面前,嬴政依旧是没有第一时间动怒。他还是将这件事交给了群臣议论——换言之,交给了李斯代言。
而为了帝国在意识形态上能够得到统一,李斯最终做出了抉择。他一方面代为批判分封制的弊端和反动,一方面提出了要禁绝东方文化的政策。
——也就是焚书,再加上后续因求药方士的叛走激起的坑儒。
翦伯赞在关于这段历史的论述中曾指出,“焚书”和“坑儒”这两大政策,实际上本并不在秦帝国正常发展的文化政策轨迹当中,正相反,“他们曾经从六国的宫廷和民间搜集了几乎是全部的古典文献”。
毫无疑问,最终这样的结局,实际上是东方文化精英们另一种意义上的“非(动用)暴力,不(乖乖)合作”的轻蔑高傲态度触怒了始皇帝所导致的,可谓作死拿乔成功把自己作死了。】
【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扶苏针对坑儒一事,和始皇帝产生了公开的分歧。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可以说,
如果没有此前咸阳宫事件那样鲜明而让始皇震怒的,东方文化精英不识抬举坚持分封不肯向郡县屈服的前提,单看扶苏这句话,是相当公允且有水平的。
他清楚地看到了秦王朝的发展事业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而坑儒一事势必要招致无数的骂名,其负面舆论之强烈,万万不可轻易沾染。
他甚至只反对了坑儒,并没有反对焚书——说明他对于帝国思想亟需统一的现状也有着一定认识,并非一如有些人口中“被儒家洗脑”“带歪”的原因。】
不。
他反驳着天幕对自己的肯定。
痛苦的公子咬紧了自己的后牙关。
一种强烈的羞愧和愤怒在他的心底酝酿,让他陡然之间眼眶都有些发酸。
这些行为、这些行为——
他哽咽了。
后世人替他否认了自己。
【但、这还不够,他看到的还不够,他还没有和他的父亲真正完全站在一个视角上。没有认知到始皇帝此刻的决心,已然并非意在维护社会的安定。
是,他深知这样残酷而公开地和文化精英撕开面皮,到底会导致怎么惨烈的后果。但是,现如今朝廷当中对于郡县的反对之声,已经达到了敢于公开否定现行体制的程度。
比起继续保持安定的社会环境,向来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始皇帝宁愿舍弃多年以来善待东方文化精英以安抚天下的努力。
他只为了表明一个态度:
禁止任何反郡县制的行为。】
【李斯率先驳斥,嬴政立刻支持——这种君臣之间紧密且默契,不容任何人反对回绝的态度,即是秦王朝最高决策层对于郡县制唯一且必须应该拥有的态度。
朝中任何胆敢站出来提出异议的势力,都理当被贴上反郡县的标签,作为郡县制绵延不绝的阻碍,被毫不留情的君臣二人扫清。
——然后扶苏站了出来。】
……对。
公子扶苏第一次,在他父亲的注视中,默然如失败投降般低下了头。
那个他,那个原本的他,那个如果没有天幕提前揭秘的他,在长远眼光的方面,是失败的。
或者说、是太过天真的。
想当好一个好人,一个君子,其实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它要的是一颗纯粹的心。
但想当好一个政治家。
它从不需要心软的赤子。
…………
——“抬起头来。”
嬴政这样严厉地对他说。
“我没教过你这样一蹶不振的作态。”
【这是扶苏在嬴政心中做的最错误,最致命,最足以影响他地位的一件事。这也是为何胡亥竟然能够有机会成为嬴政的爱子,伴随他巡游天下的理由之一。
因为在嬴政那般狂暴,那般态度鲜明,那般不容反驳的向朝臣表达着自己对于郡县制堪称恐怖的回护的时候,他最得意,最有可能登上帝位的继承人,站在了
他的对立面。()
扶苏为什么要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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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嬴政心里,大概是只有这几种可能的:
第一,傻儿子缺乏一些政治嗅觉,他没有感知到朝廷当中大臣和皇帝之间针锋相对的尖锐矛盾。
第二,他自己就是分封制坚实的拥趸,或者,他认为维系朝廷同文化精英合作关系的重要性,是足够让他容忍其关于体制的非议的。
——多恐怖的真相啊,自己重要的继承人,要么是个还没能完全摸清政治门路的带着天真的傻儿子,要么是个恐怕难以坚持他一生最重要制度政策的两路人。
始皇帝自己的继承人都不能对郡县制保持住百分之百的自信心,等到李斯和他都死了,他还能让什么人去帮他维系郡县制的生命力呢?】
“你一切的错误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就要急着对你自己的愚蠢做出审判吗!”
嬴政在高声呵斥他。
“可是,可是——”
扶苏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
他想说自己没有那样清醒的洞察力,想说自己的天真,不负责任地将自己身边太多人轻率放置在了危险的位置。
——对,他依旧不认为蒙氏兄弟甚至王家会有什么谋反作乱的可能。但是他在后世人最糟糕的设想中,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太放心他们了,反而会因为没能给他们留下合适的退路,让他们能够和后来的君主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中,使得不会有朝一日双方都不得不站到对立的位置。
后世人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始皇帝正是不想看见君臣反目,才完全拒绝分封制度。
——但扶苏没能认识到这一点,他甚至因为此前议论的重点向来聚焦于宗亲子弟身上,多少忽略了如何对待功臣这个问题。
在这一点上,他失职了。
然后嬴政嗤笑。
他随意地指了指一旁分明最初还是天幕围绕的中心,却逐渐隐身失去了关注度的李斯,然后对扶苏发问。
“知道谁帮胡亥篡位的吗?”
在扶苏因他明显意有所指的动作而张大的双眼中,嬴政却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连突然被拉扯进入战局的李斯,都只有无奈的苦笑,没有半点被记住犯上作乱未来的恐慌。
“你想让朕因为未来的错误,现在把他杀了吗?”
“?!不——”
扶苏下意识想要阻止嬴政的举动:虽然他和李斯的关系并不十分和睦,但是他在后世人的剧透中,已然深切明白对方对于嬴政想要彻底贯彻下去的郡县制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甚至哪怕不管那么多,李斯作为嬴政向来的左右手,如今稳定朝政的丞相,也不应当是那么轻易即被处决的对象。
但嬴政似乎并不想如是轻易便放过李斯。
“怎么不可以?既然你表现得那么失魂落魄,恨不得用自己现在绝对不会再犯下的愚蠢错误来惩罚自己。既然朕此前已然为了秦亡一事处决了赵高
() 和胡亥二人。那么,为什么李斯不可以?”()
贯彻郡县制?后世人剧透了那么久,明眼人都知道了郡县制的好处将会延续多久,那帮人也就压根找不到多少借口来继续坚持分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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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定朝纲?只要朕将他参与了矫诏一事公布,那么没有任何人会反对。”
嬴政注视着扶苏。
“为什么?”
立场好像一瞬间就莫名其妙颠倒过来,分明嬴政一开始才是那个用不会处置李斯来要求扶苏不要责备自己的人,眼下却变成了嬴政要求扶苏为李斯的存活而辩护。
本就混乱的思绪一瞬间更是变成了一团浆糊。
如果嬴政是想用赵高和胡亥的先例,允许扶苏为自己的未来付出代价的话。他一定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他确然承认自己的错误,亟需弥补的可能。
然而当嬴政一瞬间将他的命运同旁人——哪怕是与他并不亲密的李斯所绑定起来,就已经足够让扶苏刹那间有些无措。
是,如果承认扶苏有错的话,那么李斯的错误更是重大到无法原谅……可是,可是——
嬴政看着他。
而一旁的李斯叹了口气,反而介入到了其中。
“因为没有其他人。”
他轻声提示到。
——赵高和胡亥必须死,是因为他们是罪魁祸首,是所有人都不能原谅的元凶。更是因为那天光幕出现的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
所有人都看见了。
所有人必须有个对象来承担责任。
而他们——
“我们活下去,远比死了更有价值。”
【“上使外将兵”,这便是扶苏最后的结局。】
天幕还在继续,却几乎没什么人去听大厦最终落幕的终曲。
扶苏张了张口,他看见嬴政默不作声的脸上,对于李斯这番话确然的赞同。
政治的大门对他默然敞开。
【很难说嬴政这个时候对于扶苏到底是怎样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这到底是他属意多年最为看好的继承人,他的个性和手腕对于平定秦统一后的天下都有着很大的帮助,仅仅因为一种对于人死政息的恐惧,就要将培养了多年的长子轻易抛弃,实在是于心难忍。
所以他让扶苏去上郡监兵,跟他关系最好的蒙恬在一起,手底下二十万大军镇守长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容小觑的重担。
而另一方面,他也确实难以接受郡县制这样在他眼中远胜分封,势必能够让秦朝更加强盛的制度,日后注定要在自己儿子手中瓦解。
所以他让扶苏去上郡监兵——太子从来是不带兵的,如果派太子去带兵,那就代表已然心生废立之意。】
【从这个角度来看,当胡亥矫诏的那一纸勒令自杀的诏书送到上郡的时候,扶苏才会自杀得那么从容与坦荡。
他是敢于当面表达和始皇帝不同政见的刚毅人物,怎么会不敢复请一遍诏书确认真假?
不过是对他而言,真真假假,都已然没有反抗的必要了。
何必自讨一份父子确切相残冰冷的苦吃呢?】
怅然一声叹息。
天幕闪了闪光芒,
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