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进入三月之后,这个迁移的速度会随着民众大多投身于农事而大幅减缓,却还要同时面对着京畿之地垦荒的压力。
人多了,面临的也绝不只是吃饭的嘴巴多上一批而已。
物资贫困的民众聚集在一处,无法保证犯罪的情况不会发生。由冬入春时节的疾病高发,也容易随着生活方式的不讲究变成大规模的疫症。
这还真得多亏司隶地界上的律法早已在建安元年就被乔琰拉扯起来的专业团队促成,池阳医学院的医护人员也从去年便在此地轮班效力,再加上荀彧在安排上的面面俱到,这才让洛阳并未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人口冲击而变得秩序紊乱。
但即便如此,当乔琰听闻洛阳牢狱之中的新增人数,还是不由为之瞠目。
“七百多人?”
只是她离开的一个月?
但她仔细一想又发觉,将这个数字摊在河南尹的数十万人口上,还真在能解释的范围。
“土地争端,盗窃,斗殴,是其中占比最高的三项犯案缘由,”荀彧解释道,“君侯有对民众的教化之心,但以眼下的情况来看,依然任重道远。”
乔琰垂眸思忖了片刻后说道:“我会向天子奏请,将卫伯觎由右扶风调任弘农太守,另已有陈元龙继任河南尹,那么,再令陈长文为首,组成一支司法队伍赶赴洛阳,在户籍和法令诸事上协助于你。”
卫觊、陈登、陈群再加上一个荀彧,若还不能将这司隶的右半边给治理妥当,那就是她这位统领之人的问题了。
“另外……”乔琰说道:“洛阳不能无
节制地接纳民众了。”
她当机立断做出的这句取舍,让荀彧将本打算说出口的规劝之言给吞了回去。
见乔琰说出此话并未流露出任何的不舍,而显然是在得失之间始终维系着一份足够冷静的态度,荀彧也不由语气和缓了几分。
“不错,倘若此时乃是寻常的年节,以洛阳的土地耕作和行商商路带来的副业进项,足以支撑起这样多的人口各司其职,各有其田,可在这灾年之间,虽已有君侯为司隶水渠开凿和深井挖掘做出了一番规划,土地田产也因耕作之法而大有提升,能在短时间内收容的人口依然是有限的。”
这甚至不是乔琰麾下的人才数量不足的问题,而是土地本身负载力的问题。
可这也同时产生了一个问题。
荀彧不无忧心地问道:“但这民众的前来若是被拒之门外,伤及的是长安朝廷的民望与君侯的名声,我看……”
要如何将这个无节制变成有规章可循,似乎还不是一件光靠着乔琰规定,便能将阀门给关闭的情况。
但面对这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乔琰却显然并没有那么忧心,她抬眸间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文若,你看,这不就是我要去见一见曹孟德的用意吗?”
谁都觉得,她此番前往一见曹操,是为了凭借着和曹操之间的交情,将对方给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来。
但说句实话,曹操能否因为一出虎牢关下的会面就改换自己的立场,乔琰在直觉的判断里早已有了一个结论。
不能!
绝不可能!
倘若他真能以这种方式改换立场的话,他就应该直接趁着徐州之变发生之事,直接选择从兖州东郡朝着冀州魏郡出兵,直捣邺城。
袁绍绝无可能在仓促之间对这位盟友的发难做出有效的守备。
只要曹操能将邺城天子劫持在手,将其送到乔琰的手中,除非袁绍即刻间扶持起另外一位站得住脚的刘姓宗室,否则这天下二分的局面将会在即刻之间发生转变。
可惜曹操并没有。
无论他此刻到底是否有过立场选择的犹豫,他所做的也只是如郭嘉告知于乔琰的那样,在进入司隶地界赴会之余,令陈宫替他前往邺城会见袁绍。
这已是一句直白的潜台词。
意味着他在短时间内绝不会发生阵营的转换,也显然不会因为乔琰将扬州的炸药初次登场告知于曹操,又或者是在会谈间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说辞,就让他成功地站在她这一头。
那么,与其做这种白费功夫的事情,何不将这出虎牢关之约发挥出其更有实际意义的价值呢?
比如说,趁着这场会见达成一出特殊的交易,以平稳地度过这建安四年。
荀彧朝着她拱了拱手,“君侯高见。”
若真按照乔琰所说,她要做的,就是看似自己吃了亏,实则让曹操来出手限制流向洛阳的人口了。
这可真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更遑论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
——————
乔琰抵达成皋之时,
曹操和与之随行的许褚、曹纯等人早已侯在虎牢关之外了。
当收到乔琰已到,
明日会见的消息之时,饶是曹操确信她绝不会有爽约之举,在收到这个几乎卡着约定的时间线而来的消息后,也不由在心中忽有几分心绪复杂。
扬州富春江边的惊骇一幕,还未曾随着亲眼见到此景的人将其传播到北方而进入曹操的耳中,他所知道的也只是乔琰在亲往扬州徐州的一番行动中,又一次将常人难以企及的战果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早在他和陈宫商定暂缓与袁绍的结盟之举的时候,他便已对这出战况深感惊动,可当切实地意识到,那个达成此种战果的人正身处在距离他只有一座关隘之隔的地方之时,曹操已很难再有友人相见的松弛感。
何况此番的会面,也绝非沈亭会见那等只有两人、两护卫的样子。
这并非是一场私下里的会晤。
曹纯远远看着那张摆放在他们视线之中的茶桌,只觉得自己一阵牙疼。
那张茶桌正在距离成皋虎牢关城墙二百步外的地方,那城门关上数架弩车正对着茶桌的方向,连带着手持强弓劲弩的守备士卒也保持着紧盯状态,就仿佛一旦情形有变,就可以对着那个方向发出无数箭矢。
而他们这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同样是距离那张茶桌只有二百步的距离,同样是蓄势待发的弓/弩,堪称是将会面之中的公平给做到了个十成十。
这等剑拔弩张的场面里,或许还能够保持着松弛心情的也就只有两位赴会之人了。
几乎是在那虎牢关城门开启的那一刻,曹操打着“你的马跑得快一些”的理由将曹纯的坐骑给借了过去,朝着那张茶桌便纵马而去。
与之相对的,正是在对面策马而来的玄衣女子。
那不是乔琰这位大司马又是谁!
谁若朝着这会面场所的两头看去,看到的只会是针尖对麦芒的军阵林立。可谁若看着这居中的会面之地,却又只觉像是春游踏青之日的老友聚会。
只因当曹操翻身下马行到桌前的时候,第一句便是“怎不是烈酒?”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限酒令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
但在这张由虎牢关上乔琰一方准备的桌案之上,搁置的酒坛在坛口拍开的那一刻泛起的酒香,显然并不属于哪种由并州出产的烈酒。
而是……“豌豆酒?”
曹操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乔琰没又一次拿出奶茶来应付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厚道了,不至于又闹出一次会面共饮无酒、唯有奶茶的笑话。
乔琰慢条斯理地将酒坛中的酒倒入了酒碗,回道:“限酒令的解除,又不是在说烈酒也恢复到了随时启用的状态,酿酒的手段至多是因这两年间的医疗用途有所改进,进而减少了些消耗,比起寻常酒水依然得算是奢侈品。用在治病救人上我舍得,用在招待敌人上我就有些不舍得了。”
这“敌人”二字一出,乔琰说得坦然,曹操也应得坦荡,他笑道:“不错,敌人,用白水来招待都无妨,何况是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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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情形里显然是后者。
也便是这开场之言的口吻里还能听得出几分叙旧之意。
曹操随即听得乔琰说道:“十一年前我初到乐平,凭靠着和太原王氏之间交易酒水这才得到了第一桶金,其中还有些特殊的酒方,在彼时还装作是个酒客的志才先生手中琢磨了出来,有一样就是这豌豆甜酒。”
“豌豆发酵出的酒在今年倒还有些市场,旱灾蝗灾并行防护已是常态,故而照例是在其他作物之中间种豆类,我看曹兖州也可以试试。”
“乔并州是来同我商量今年市场几何的?”曹操问道。
这曹兖州、乔并州的称呼取代了原本的孟德兄和烨舒说法,在这等并无第三人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场合下本没有那么必要。
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系这出对谈的严肃性,二人都默认了这种称呼的模式。
乔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不过是为了解释我并无慢待敌客的意思罢了。”
“若非要说的话,我是来同你谈谈韩信带兵的。”
见曹操面上闪过了一丝疑惑,乔琰解释道:“我是说,今岁旱情如何,在这用来待客的酒水门类上我已表现出态度了。值此灾年,洛阳门户对外开启,遍揽四海流民,以图活民更多,便如韩信点兵一般多多益善,还望曹兖州莫要做出拦阻,这便是我今日前来见你的缘由。”
一听这话,曹操都不由摇头失笑。“原是这个韩信带兵。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
哪有人是以这等方式来表达对周遭民众的觊觎之心的!
起码在乔琰之前曹操从未听过有人这么做。
可这显然对乔琰来说并不算是什么怪异之言,她已接着问了下去,“那么,曹兖州对此有何可说?”
曹操垂眸看着面前杯中的豌豆酒,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忽而问道:“乔并州欲效法韩信吗?”
见乔琰微微一愣,曹操已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韩信——是汉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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