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殿登时乱作一团。
扶着步瞻坐下的、慌张制止小太子的、着急去唤太医的……只一瞬间,皇帝的面色变得极为白。他面上失了血色,被人扶着缓缓坐下来。
铁剑径直捅入了他的胸口。
步瞻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了件素色的衣,这一身雪白,愈显得他胸口处血迹骇人。当太医赶来、一见眼前情形时,也险些吓得丢了魂儿。
男人将衣衫解开,胸口起伏着,呼吸不甚稳定。
龙椅之前,小皇子已被谈钊带人制服住。他满脸泪痕,此时正呆呆地望向龙椅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小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男人无力地耷拉着眼睫,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脆弱的气息。血腥气夹杂着淡淡的旃檀香,顺着夜风一道拂来。
太医匆匆赶来,见殿内情形,皆是骇然。
所幸小孩子力道不大,那剑伤并不深,没有伤及心脉。
处理伤口时,步瞻将手置于桌案之上。他低垂着眼,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遮挡住眸底的情绪。他忍得很好,无论从额上流了多少汗,仍不吭半声,唯有那手指关节用力地泛白,手臂上亦有青筋隐隐爆出。
那一把沾着血的长剑横置在地上,无人敢擅自上前将其拾起。
处理好伤口,步瞻抬起眼。
铁剑分明伤得是他肋骨往下的位置,他却觉得一颗心隐隐发痛。这痛意比他所历经过的头疾更令人难耐,数以万计的虫蚁从他的头脑缓缓爬去,啮咬着他的心头。
步瞻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太子煜那句:
——这火是她亲手放的,你害死了母后!是你害死了她!
——是你将她亲手逼死……
见他沉默不语,周遭宫人亦不敢吭声。藏春宫大火已止,取而代之的是漫漫长夜该有的死寂。不过少时,有宫人从殿外走过来,对方走到谈钊身前,轻语。
后者转过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男子。
夜风拂动他的衣角,步瞻的脊背挺得极直。
似乎能料到谈钊要问什么,男子未抬眼。窗外长夜森森,幽幽一层月影蒙在他身上。他看着案上断成两截的狼毫,忽然记起来今日该是她的生辰,这是自姜泠嫁入步府后,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
他命人搜集了许多珠宝,颗颗皆乃价值连城之物。
他令人在她的庭院里种满了桃花树。
她今日,应当是开心的。
就如同当年在相府中,他亲眼看见季徵送她了一枚药丸。少女接过药丸时,面上带着犹豫与忧愁。一见她与季徵的面色,他差不多猜到了那枚药丸的功效——姜泠在犹豫着,要不要打掉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见状,他眸光微冷。
片刻后,他掩住眼底情绪,走上前。
步瞻想,这女人果真是极好哄的。
夜风之中,她的身形冻得瑟瑟,他便解下沾满了旃檀
香气的雪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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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泠便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红着脸颊、踮着脚,在一片烟花声中亲吻他的下巴。
她这么好哄,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应当开心。
可为何,偏偏为何……
步瞻闭上眼,耳畔响起的是方才在藏春宫里,对方摸着他的脸颊说的那句:“步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你纠缠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心过,你可曾真正的喜欢过我?”
喜欢吗?
喜欢过吗?
动过心吗?
男人心口忽地生疼。
步瞻一睁开眼,只见谈钊一脸担忧地站在龙椅之侧。对方犹豫了半晌,问道:
“皇上,那皇后娘娘的尸.身……”
沉默片刻。
他道:“以皇后之礼,下葬罢。”
谈钊低下头,应了声是。
言罢,谈钊却未径直离开。他顿了半晌,终于试探般地问道:“那太子煜……”
太子煜又该如何处置?
步瞻目光轻扫过步煜。
无论他是不是大魏的君主,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他应当斩草除根。
可当步瞻的视线落在这孩子身上时,脑海中却倏尔闪过他母亲的脸。
步煜生得好看,除了眼睛像他,其他地方都很像他的母亲。
——包括他的脾气。
看上去温和纯良,温顺无害,可若真做起什么大事来,也不曾会手软。
他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更是一名优秀的储君。
步瞻未说话,连药也不喝便径直从龙椅上站起身。见他往外走去,谈钊忙跟住主上的步子。
“皇上,您要去何处?您的伤还未好——”
清冷的风拂过男人雪白的衣角。
他踩着地上的影,一步步朝藏春宫走去。
大火已经扑灭,空气中残存着烧焦的味道,有些呛人。
内寝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庭院里的桃花树也烧得不剩下几棵。步瞻走上前,那些所剩无几的树几乎都是半死不活,也许明日,也许后日,它们都会变成一堆枯萎的枝干,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宫人与他说,娘娘的尸身,就停在后院里。
他想走上前,掀开白布再看她一面,忽然又想起那句——娘娘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