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看着他:“你之功绩,过往之艰辛,将应恭侯爵还于你,并非难事,指挥使也已跟皇上禀明过往,你为何拒了? ”
应恭侯府的糟污,与二房无关,整家人从上...
到下,唯有二房是干净的,应溥心被三皇子看中,设计陷害,喂了‘尘缘断’,让他忘却前尘,安心跟着造反,应溥心却本心存着良知,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了,仍然觉得这一切是错误的,百般艰难的联络到安将军的通道,做了密探,一直以来持续不断的帮忙,在各个关键时期,都帮助阻止了三皇子的计划,能力大时,有能力大的贡献,身处低微时,有低微的贡献,从未停止过。
此次能全部瓦解三皇子势力,他这个内应,功劳甚伟,理当嘉奖。
“够了,我得到的已然足够,再想往上,该凭我自己的本事。”应溥心笑容颇有些意气风发,“如今太平盛世,男儿若有心,什么前程挣不出来?”
应恭侯府那个脏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去,他的妻子也不想,他们会有自己更喜欢,住的更舒服,永远属于自己的家。
叶白汀:“说起来,我父亲的案子,多亏尊夫人帮忙,寻了些你们往日信件,锦衣卫才能拼凑出全部事实,许久未见,她可一切都好?”
“谢少爷挂念,”说起妻子,应溥心眼里瞬间有了光,“我都回来了,她能不好?”
从这个略张扬的神色里,叶白汀好似能看到一二对方年轻时的公子风流,自信耀眼,忍不住调侃:“是么?我怎么觉得,见到你,她一定会很生气,你将人哄回来,怕是花了大力气?”
应溥心就摸了摸鼻子:“还,还好。”
不过思量眼下气氛,他觉得这句话还有其他原由:“少爷可是有什么话要问?”
叶白汀便笑了:“实不相瞒,此道,我不如你。”
应溥心了然:“和指挥使闹别扭了?”
叶白汀垂眸:“也……不算。”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窗子正对着糕点铺,要等的东西还有一会儿,外面大雪纷扬,簌簌而下,桌上红泥小炉,热茶香暖……
“少爷若是有时间,我便交浅言深,聊些心得。”应溥心微笑,“其实有些事还挺想和人分享的,奈何离开太久,身边也没几个朋友。”
叶白汀伸手:“请——司里没案子,我还挺空的。”
应溥心饮了口茶,眼睛微弯:“内子姓蔡,好看极了,我眼中世间唯她最美。”
“办案时见过,”叶白汀点了点头,“尊夫人的确好颜色。”
“还未谢过少爷对内子的帮助与保护,”应溥心展袖,给叶白汀续茶,“今日无酒,便以此茶相敬,它日若有时机,定当补上。”
叶白汀受了这盏茶,捧起与他相敬:“会有的。”
“内子是个倔强又长情的女子。”
“嗯。”
这点叶白汀知道,办案时已经感受得淋漓尽致。
应溥心眼梢缓缓垂下,看向窗外雪:“她总说自己冷心冷肺,最是无情,什么大胆的事都敢做,什么人都可以抛弃,可就算是那么苛待她,从小到大不知道卖过她多少回的赌鬼爹,她恨的整治过他无数次,最后仍然没有下狠手杀他,欺负她不成,反而落水而亡的小混混,所有后果都是咎由自取,家里的瞎子老娘跟她没半点关系,她还是愿意接出来好生奉养,连我……”
“我这样的丈夫,只能带给她苦难和离别,她难...
时找不到肩膀依靠,苦时找不到人倾诉,我没能让她衣食丰,给不了她爱宠欢愉……有什么好,她竟然也傻傻的守着。”
想起重见时场景,应溥心喉头微颤:“是我对不住她。”
擒杀三皇子,是在八月十三,当时三皇子做局,试图一举击溃京城,北镇抚司同样数路齐下,没有比这更有力的翻盘局,双方力量碰撞,激战至后半夜,百姓们大约只是看了一场大热闹,知道结果是锦衣卫赢了,却不知这个赢面之下,付出了多少人的努力,很多人根本无法露面,只能在刀光剑影的暗里,努力做成自己负责的事。
他丝毫不敢放松,跟着忙了一夜,回到家时,已经是八月十四的早上。
他非常期待这一刻,也一直在等待,团圆两个字,是他咬牙撑到那一刻的所有信念,可第一缕阳光照在屋前,看到融在光晕里的妻子时,他突然心跳的不行,妻子听到动静,看向窗外,他脚尖一跳,躲到了廊下。
“……回过神来,我很诧异,我从没这么怂过,遥想当年,追求内子也是小花招用尽,不要脸到极致,耍赖皮扮可怜,蹭吃蹭喝蹭住,每每到她面前,像孔雀求偶般招摇,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会的懂的都在她面前展示一遍……何曾迟疑过?”
叶白汀莞尔:“归人有近乡情怯,你大约也有此因。”
应溥心叹气:“从相伴到成亲,很多年,内子从未提起过往对我的印象,顶多被我缠烦了骂我两声,她不是随便勉强自己和别人相处的人,愿意同我成亲,和我过日子,应该是很喜欢我的,可我总是害怕,如果哪天让她失望,她不再觉得我好,不喜欢我了怎么办?直到那个案子。”
“我忘却前尘,在泥泞中挣扎数年,幸得指挥使相助,找回了自己是谁,也从卷宗中,看到了内子真心。”
北镇抚司的案卷资料,当然不会随便给外人看,哪怕他是侯府案当年的受害者,可无关紧要,不涉及机密的地方,仇疑青给他看了,比如蔡氏提及过往,聊起他们故事的时候。
当时叶白汀和仇疑青办案,都难免为蔡氏的感情动容,何况应溥心本人?
“她很少对我说喜欢,除了成亲那日,再没听到过,可她竟这般怀念我,想念过去的日子,她说我教她天色,引导她会做事说话,默默给了她很多陪伴和慰藉,世间我最懂她……可这些我都不记得。”
“在我的印象里,这些都没有,我只是想寻她聊天,想和她呆在一处,天南海北,绞尽脑汁地找话题,至于懂她,我心仪于她,自然会下意识观察了解,好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都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光是喜欢吃什么口味,偏好什么颜色,都不算了解,这些东西换随便一个人,只要有心,都能看得到,打听的出,我想了解更多,比如怎样的过往,造就了她怎样的心境感知,她会为什么事难过,会为什么事开怀,遇到什么事大概是怎样的反应,如果她跃跃欲试,我便该站在一边好好欣赏,为她摇旗呐喊,如果她大概率不喜欢,很厌恶,我就要想办法站到她面前,为她解决掉,不让她有任何烦恼……”
“这么多年过去,山上的小树都长大了,草也换了几茬,她还是那么可爱,和当年一模一样,我看一眼就跟傻小子似的,动都动不了,我却已然沧桑了很多,过去&#303...
40;那几年,受过伤,留过疤,玩弄人心,阴谋诡计,再无当年的明朗与纯善,她会不会不喜欢?会不会不想看到这张陌生很多的脸,会不会介意我老了很多的年纪,会不会……根本就不想,再看到我?”
应溥心头靠在椅背,长长呼了口气。
“我其实不怕她生气,她应该生气,很该生气,她使劲揍我一顿才好,我只是怕……她不要我了。”
分隔数年,不至于沧海桑田,可感情的事最经不起消磨,她喜欢的是当年的他,怀念的是当年的他,而不是现在这个,陌生人。
“我跟了她两天。”
“她习惯和以前一样,没怎么改变,卯正起床,洗漱整理,之后用早饭,晨间可能出门一趟,午饭必在午时之前,如有午睡,未时前必醒,偶尔会沽酒,伴着傍晚佐餐。她亲手做了月饼,给我的牌位敬酒,她好像不相信我死了,牌位上并没有写名字,又害怕我真的死了,在地下无人照应,没酒饭相敬可怜,必须得做……”
“她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赏月,吃的却不是月饼,而是巧果,那是我们过往时光中,最重要的,最值得纪念的东西。”
“她一天三顿饭,每餐都有包子,因为我们初识时,她开了个包子铺,且有个志愿,要做最巧手的厨娘,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每次她研究新馅料,我都很赏脸,好吃不好吃,都会鼓掌说香。”
“任谁再喜欢一样食物,也不可能天天吃,顿顿吃,会吃伤,她为了吃得下去,做出了很多种花样,蒸的煎的油炸的,在包子皮上捏出漂亮的不一样的花褶,做成一口一个的大小……她的确不负所言,成了最巧手的厨娘,做出了天底下最好吃的包子,可我……却不在。”
“桌上的筷子有些老旧,是我在时用过的,碗碟有一只缺了角,也是我当年不小心磕到的,她仔细收存着,所有东西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叶白汀低眉,看着杯中茶水:“她怕忘记你。”
“是啊……”应溥心眸底微湿,“可她明明忘不了,明明记的那么深……”
有雪花顺着窗子,飘进了房间,晶莹洁白,片刻不见。
应溥心看着化开的小小湿痕,像谁落的泪:“今年中秋的月很美,她开了坛桂花酒,在院中独饮,手中懒懒翻着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明明在笑,我却觉得她在哭。”
叶白汀:“若你此时还不出现,就有些过分了。”
“是啊,再不过去,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畜生了,我走过去,抱住了她。”
“她没有把你踹开?”
“没有。”
“嗯?”
“深夜突然有陌生男人,或者已经死了的孤魂野鬼,任谁看到都会害怕是不是?”应溥心右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她很寻常的同我笑,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说准备了我最喜欢吃的巧果,拉着我过去坐。”
“我怕的不行,以为这是个什么新的罚人法子,她却始终很温柔,就像……我并没有离开,寻常里,就和她这样过日子一般。”
叶...
白汀闭了闭眼睛:“因为太过思念你,她产生了经幻象。”
幻想丈夫早已回来,幻想他一直都在,幻想日子和曾经一样,没有变过。
因为蔡氏在父亲的案子上给了帮助,他和仇疑青一直都想回报,专门派有人暗中保护,只是对方毕竟是女眷,没出大事不好随意靠近,竟没有发现这件事。
不过这个症状应该出现的很浅,至少在当时案子出来时,他几次和蔡氏谈话,没有发现,蔡氏是一个心智很坚强的女子,之后的话,锦衣卫虽不好靠近,实力还是有的,如果病情很重,不可能发现不了。
想了想,叶白汀道:“你先多陪陪她,过几日我去府上造访,和她聊聊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只要心结打开,最重要的人回来了,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定能慢慢疗愈。
“多谢少爷,你还真是猜对了。”
应溥心苦笑:“内子的确有这个迹象,不过应该还不深,当时我感觉不对,很快想办法,让她知道我是活的,我真的回来了,她就……变了脸,拳打脚踢,狠狠踹了我一脚,差一点,我可能真当不成他丈夫了。”
“我很高兴,她虽然嫌弃我,骂了我一通,但并没有不要我不是?我看到她抬起手,干脆迎上去,等着那一巴掌落下,她却晕倒了,我赶紧抱她回屋,把外头所有一切收拾了,回屋发现她醒了,她在哭,哭了整整一夜,无声无息的那种哭,眼泪像掉不完似的,我怎么哄都哄不好,明明以前那么坚强,在我面前从没哭过,给我那没写名字的牌位敬酒上香时也不见难过……”
“很久之前,我曾想过,若有一天,这个坚韧的姑娘为我哭是什么样子,可她这么难过,我心都揪起来了,只盼她永远开心,再也不要哭了,太让人难受了。”
“她这么难过,这么伤心,终于不再颤抖,能开口说话时,也不是骂我,而是摸着我的脸问我,这些年,苦不苦?”
应溥心捂着脸:“你说这样的姑娘,我怎么可以负了她?她的前半生太苦太苦,以后不可以不好,我甚至不可以为她死,我得让她余生顺遂安平,享尽世间之乐,无扰无忧,再不会孤独难过……”
叶白汀给他续了杯茶,等待他情绪稳定。
“你在三皇子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吧?”
“嗯,”应溥心道,“最初醒过来,三皇子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全家已在洪水中丧命,我合该为他效命,按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他把故事编得再圆,再好,再没有漏洞,我还是感觉很违和,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午夜梦回时,总能看到一个女子的脸,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我也不能问,意识里总感觉自己应该要记得什么,有什么东西一定不能忘记,奈何梦中纷扰不休,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没有记忆的人好掌控,可没有记忆的人最没安全感,什么都会防着,谁都会防着。”
应溥心话音微慢:“有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失去记忆的这几年,我只是见过内子的。三皇子对我很放心,观察过后,予以我重用,我可以执行很多任务,去很多地方,有一回在京城,我看到了她。组织里的人但凡出任务,都要乔装打扮,我那时瘦了很多,正好受了伤,治病用药导致说不出话,她不可能认得我,我也本不该认得她,可下意识跟她走了一条街。”
...
“她以为我是饿狠了的流民,买了几个馒头给我,温温柔柔的说话,一点都不嫌弃。”
“我顿觉狼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以后也不敢再在她面前出现,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这份心思,但凡有机会,我总会想过去看看她……只是不敢再靠近。”
“我想保护她,不想别人欺负她,又觉得没资格,她自称未亡人,说此生不二嫁,我一边觉得可惜,一边恨那个男人,总觉得她这死鬼丈夫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我能得此生挚爱,必不辜负,谁知道头来……”
叶白汀:“到头来,那个可恨的死鬼丈夫竟然是你自己。”
应溥心闭了眼,喉头微颤:“……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