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乔走进厨房。周琨钰纤窈的身影立于流理台前,正把菜逐一捡出购物袋。
辛乔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怎么开口。
这感觉很奇怪:其一,周琨钰这间公寓她来过不知多少次,但以往每次来,无非只在客厅和客用洗手间。现在分开了,倒像是解锁了新场景。
其二,这是她和周琨钰重遇后,她第一次单独跟周琨钰说话。
倒是周琨钰回眸。
辛乔一手扶在厨房门框上,指腹用力往下揿,面色却很淡:“我来吧。”
“我帮你。”
“你会么?”这句话语气有些刺,意思是周琨钰这么位大小姐,懂理会这些柴米油盐的事么。
辛乔缓缓呼出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着实小气。
分明都下决心愿赌服输了,这会儿又说话带刺的做什么呢。
而且分明,是她带着辛木来麻烦周琨钰。
周琨钰偏了下头:“帮能帮的就是。毕竟,我怕你给我下毒。”
辛乔趿着拖鞋往里走,从她手中接过购物袋时避开她手指:“不会。没必要。”
这句话听起来语气很平和了。只有辛乔自己知道,她好像较劲似的。
周琨钰这么云淡风轻的,开玩笑时眉尾微微上挑,打破了端庄表象,还能捕捉到一丝丝以前逗她时的狡黠。
她是在跟周琨钰说,我给你下毒干嘛呢。
没必要。我早把你当一个陌生人了。
周琨钰顿了顿,见她手脚娴熟的理着菜,忽地问:“你生日那天去楼下邻居家做饭,让她帮你了么?”
套在牛肉外层的塑封袋哗啦哗啦,周琨钰那句话嗓音压得低,辛乔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周琨钰往厨房外走去:“那我去陪木木。”
辛乔勾着颈没回头,应一声:“嗯。”
直到周琨钰拉上厨房门。
她才放松了方才一直微妙拎着的肩,鼻尖上微微沁出了汗,有些痒,她微微转颈,棉服外套脱了,蹭在卫衣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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笋烧牛肉,番茄丸子汤,另做了个青椒炒肉和小炒南瓜丝。
辛乔做菜很利索,周琨钰这厨房里基础调味料倒是都有,想来她加班特别忙的时候,家政阿姨也来这里给她做过饭。就是没找着围裙,辛乔也懒得出去问了。
不想跟周琨钰多说话。
直到炒完最后一个菜,她拉开厨房门往客厅走。
周琨钰和辛木靠在沙发上看视频,两人肩膀挨得很近。
辛乔不是没注意到辛木这几日的消沉,直到这时,辛木面庞缀上浅浅的笑。
辛雷离开已过了十年,这种感觉其实很微妙。不能说还有刚开始那样铺天盖地海浪般席卷而来的伤,而是淡淡的雾,萦在你身边。平时淡一点,辛雷忌日这几天浓一点。
你伸手一挥,什么都没有。可你放下手
,那雾又朝你身边围拢过来。
周琨钰很聪明。她绝口不提辛雷的往事,只像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常。
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柔润,偶尔辛木不着痕迹瞟她一眼,又悄悄往她身边凑了凑。
她刚从医院下班,所以一头乌色长发并非披散着,而是低低束于脑后。这会儿顶灯光晕洒下来,铺开一个小小圆环。她一袭白衬衫总像白昼里的月光,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放松的柔和。
辛木听到辛乔脚步,抬眸。辛乔叫她:“洗手,吃饭。”
竟像怕打破这一刻静好似的,语调都放轻。
辛木站起来:“好。洗完手我去帮你端菜。”
周琨钰:“那我去盛饭吧。”
三人把饭菜摆到餐桌上。
辛木:“琨钰姐姐你尝尝吧,我老姐手艺不错的。”
辛乔语气略生硬:“没有不错,只是说能把菜做熟。”
周琨钰挑挑唇角,拈一块番茄。
“琨钰姐姐你吃丸子啊,我老姐做丸子是一绝。”
周琨钰应一声。她和辛木并肩坐,辛乔坐她们对面,端碗执箸,一直没看周琨钰的脸,视线落在她细瘦的腕子,连尺骨的形状也清隽。
“吃吧。”辛乔说:“没下毒。你瘦了。”
这三个句子各自成章。话一出口,餐桌上静得似能闻针落。
完蛋。
辛乔想,方才她有些走神了,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辛木小心翼翼的问:“下什么毒?”
辛乔捏着筷子的指节紧了紧。周琨钰笑道:“是我刚才跟你姐开玩笑,怕她给我下毒。”
“她为什么要给你下毒?”
周琨钰停了停。辛乔其实没太紧张,以周琨钰的情商,很好把这问题糊弄过去。
可周琨钰说:“你问她。”
这句子微妙极了。
明明餐桌上就她们三个人。周琨钰算起来与辛乔更相熟,可她所有句子都是对着辛木说的,辛乔坐在她对面,变成她字句里一个暧昧的第三人称代词。
辛木看过来了。
辛乔无声的张了张嘴,最后说:“我嫉妒吧。”
嫉妒她的云淡风轻。嫉妒她的若无其事。
可辛木问:“嫉妒她长得比你漂亮啊?”
辛乔:……
不语,低头扒饭。
周琨钰夹了颗丸子,在米饭上放了放,那点儿清润淡绯的汤汁浸了点米粒,她优雅的把丸子一分为二,切了半送进嘴。
辛木瞥了眼辛乔。
辛乔继续埋头干饭,也没问人家一句“味道如何”。
这……怎么感觉有点怪呢。
首先,她姐一眼就认出了周琨钰的车。好吧这可以说是她姐在医院见过。
其次,她刚才悄悄观察过了,周琨钰束头发的皮筋跟她姐不是同一款,固然掉沙发缝里的那款皮筋也不是她姐一人在用
,可这,有点巧了吧?
再次,“你瘦了”,这三个字,就更怪了。周琨钰相较于她住院那段时间,瘦了么?她没看出来啊。而且她姐说得这么笃然,好似很了解周琨钰的胖瘦尺寸似的。
可,辛木给自己夹块冬笋,看看她姐,又看看周琨钰。
这……不可能啊。
这样的两个人,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而且这两人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熟,她们都不跟对方说话,只跟辛木说话。
辛木把冬笋咽下去,这顿饭,吃得她有那么一点点消化不良。
于是她调转视线,放弃观察这两个大人,转而往窗外望去,唇齿一嗑宣告:“下雪了!”
周琨钰和辛乔跟着抬眸。
这公寓视野极佳,大面的观景玻璃外,白雪簌簌落下,勾勒静谧安宁的图景。
辛乔的筷尖顿了下。
周琨钰眼神落过来。不知为何,自己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关于辛乔在想什么,周琨钰知道,又不知道。周琨钰知道的部分是,辛乔想起那日初雪,她坐在街边长椅,周琨钰立于会所门前长街,两人隔着条马路,在初雪间静静对望。
周琨钰不知道的部分是,辛乔还想起与辛雷的那段对话。那日也是初雪,辛雷同她说:“以后我们阿乔有了喜欢的人,要带来给爸爸看啊。”
烦死了。
她居然还真的想过,该如何把周琨钰介绍给她爸。
她这样想着,把碗搁回桌面的声音就有一些些重。
辛木收回视线向她望过来,她只说:“吃完了,我来收拾。”
周琨钰跟着站起来:“我帮你吧。”
“不要。”辛乔直接把碗从她指间抽出来。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面对周琨钰。
明明不见面就好。一见面,便不可抑制生出乱七八糟的思绪。
比如,她甚至连“喜欢”两个字都没有宣之于口过。
雪没有听见。风没有听见。朗朗月光没有听见。熠熠星辰也没有听见。
那份心情就烂在这间公寓里。烂在她自己的心里。
不再坦荡,直到有一天被她带进坟墓掩埋,只在她自己心里振聋发聩,变成一个最喧嚣的秘密。
她收着碗碟,忽地抬眸看了周琨钰一眼。
周琨钰睫毛半垂着,顿了顿,扬起来,迎住她视线。
她只是在想:周琨钰真的好狠心。
周琨钰甚至连“喜欢”二字,都不让她宣之于口。
她收了碗碟,头也不回往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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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乔洗完碗走回客厅,见周琨钰和辛木在继续看视频。
她视线往下落,缀在辛木唇角,那里难得轻轻的往上扬。
听到她脚步,辛木抬头望她一眼,神情有些紧张。
怕她催促自己回家。
周琨钰的话,还是对着辛
木问的:“下午就留在这里看视频?”
辛木嘴角轻嚅了嚅,先是扭脸看向辛乔。
辛乔没多说,走到另侧沙发边,坐下,颈微微勾着,垂眸望着自己交叠于腿上的手。
意思是,她同意留下了。当然,为了辛木。
一道柔润的声线响起:“要不要给你找本书看?”
辛乔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发现周琨钰这句话是对着她问的。
她盯着顶灯在指甲上凝出的小小光斑:“不用了。”
反正又静不下心。
周琨钰没再多说什么,低头,继续同辛木一同看视频。
音量调得低,其实辛乔也听不清她们在看什么。只听见周琨钰间或传来的笑音很轻,轻得像春日里洁白的梨花瓣,风一扬,摇摇坠坠的落到人肩头。
辛乔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面对生活,她有些像只野生动物,会狩猎的那种。不合群,浑身肌肉时刻紧紧绷着,为了生活不要再给自己沉痛一击,她随时准备跃起来去咬生活的喉管。
只是这会儿,室内融暖,笑音轻柔,她被软化。
渐渐的,眼皮开始打架。
看了会儿视频,辛木悄声的说:“老姐睡着了。“
周琨钰看过去。
辛乔睡着的神情,跟她醒着时挺不一样。倔强消失,冷硬消失,整张脸的线条柔化,让人想起她不过才二十七岁,一张脸还有过分新鲜的涩味尚存。
她闻起来像颗柠檬,可这时看上去,像颗还没完全熟成的桃子。
若在一个更幸福圆满的家庭,这年纪还有父母庇护,也许什么生活的大事都没自己扛过。
周琨钰把视频音量又调低一格,轻声说:“我去给你姐找条毯子。”
她迈进卧室,又走回来,把毯子轻轻搭在辛乔身上。
辛乔眼皮微动了动,但没醒。
周琨钰坐回辛木身边:“你困么?”
辛木揉揉眼睛:“有一点。”
窗外的雪纷扬落着,室内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