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传太医!”
他抱起朱翊钧要往寝殿走,又看到严嵩还跪在那里,怔了片刻,说道:“你退下吧。”
严嵩站起来,往后退,却又听嘉靖帝说了一句:“把东西带走,以后也不用送了。”
“……”
退出大殿的时候,严嵩佝偻着脊背,跟丢了魂儿似的。一步踩空差点从玉阶上跌下去。
这一跤却把严阁老摔清醒了,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那孩子哭闹的时候,说话含混不清,听不清楚。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说过一句“他要害我的皇爷爷”。
谁会相信一个两岁稚童的话?谁信谁有病。
但嘉靖帝一定会信。因为这孩子一出生就天降异象,道士曾用扶乩之术告诉嘉庆帝,小皇孙是仙童下凡。
他一个小孩子和严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诬陷严嵩。
那么按照嘉靖帝的逻辑,他会认为这是老天的意思,对严嵩的猜忌和厌烦,非但不会缓和,还要加上一个“更”字。
事情这么一闹,他不但没有讨得嘉靖帝欢心,反而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严嵩不敢耽误,马不停蹄的回家,找儿子商量对策。
冯保和陈炬一直守在殿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从大殿内传出的动静,也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掌控,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却都为朱翊钧揪心不已。
尤其是冯保,他知道,这个朱翊钧并非他认知里的那个万历皇帝,从经历到性情,截然不同。
但今天这一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什么自己的前程,大明王朝的未来,通通不在他现在的考虑范围内。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那个孩子依赖他、信任他,大伴大伴的叫着,每天都离不开他。
谁会在自己辛辛苦苦照顾长大的孩子情况不明的时候,还有多余的经历去考虑别的。
嘉靖帝抱着孩子回到寝殿,朱翊钧靠在他怀里,闭着眼,哼哼唧唧,似乎睡着了。
即便如此,左手还攥着他一缕头发,说什么也不肯松开。生怕别人将他抱走,或者皇爷爷背着他去吃严嵩给的东西。
寝殿里里外外,站了一堆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皇上心烦。
即便如此,嘉靖帝仍是不耐烦,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黄锦一人。
“你说,他今日是怎么了?”
黄锦看一眼朱翊钧,欲言又止。
“说罢,”嘉靖帝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这里没别人。”
黄锦说话前先跪了下来:“奴婢不知道小主子怎么了,但奴婢知道,他满心满眼都是主子。”
嘉靖帝沉吟一声,低头去看怀里的小
家伙。直到现在,他仍是皱着眉头,一副紧张不已的模样。()
不难看出,他是真的很害怕皇爷爷服下那枚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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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是为什么呢?
“皇爷爷……皇爷爷……”
朱翊钧又支支吾吾的喊了两声,眼看小嘴一瘪,又要哭。
嘉靖帝搂进了他,轻拍他的后背安抚:“在呢,皇爷爷在这儿,陪着你。”
他又抬起头来,厉声对黄锦说道:“去看看,太医怎么还没到?”
太医听说小皇孙不好了,知道这是嘉靖帝心尖儿上的宝贝。背上吃饭的家伙,紧赶慢赶跑过来,皇上还是不满意。
朱翊钧放不下来,嘉靖帝就一直抱着他。太医只得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替皇孙诊治,心里也在祈祷,希望小皇孙平安无事,否则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幸好幸好,孩子有些发热,倒也问题不大。
嘉靖帝问道:“什么情况?”
太医答:“回陛下,世子这是情绪太过激动所致,臣已开了宁神退热的方子,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停顿片刻,太医又补充道:“静养期间,切记不能再受刺激。”
听到朱翊钧没什么大事,嘉靖帝这才放下心来。
很快,太监把药煎好端进来。黄锦在一旁喂他,勺子递到嘴边,朱翊钧就是不肯张嘴。
嘉靖帝耐心早就磨光了,拿了勺子亲自为他:“钧儿乖,张嘴。”
朱翊钧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乖乖地张嘴,把药喝了下去。
清热的药物大多苦寒,朱翊钧喝得勉强,额头都打成了结,到后面实在咽不下去,便也不肯再喝了。
也不知是药效的作用,还是折腾够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嘉靖帝抱着他时间长了,手臂有些发麻。想要趁他睡着,将他放下,奈何小家伙那只手硬是攥着他的头发,掰也掰不开。
朱翊钧嘴里呢喃着:“皇爷爷,不吃,不吃……”
嘉靖帝心下一动,扶了扶他的额头,轻声道:“好,听你的,皇爷爷不吃。”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朱翊钧握了一下午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这一下午,嘉靖帝也折腾累了,身心俱疲,头还有些痛。黄锦陪他回宫,宣太医来看看。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屋子的内侍,好好照看着小主子。
送走了圣驾,冯保几人才来到朱翊钧的窗前。
王安并不知道下午在正殿发生的事情,只见到皇上抱着小皇孙,大步走来,然后请太医、熬药、喂药……兵荒马乱的一个时辰。
现在皇上走了,他终于能问出心中的疑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默契的选择对下午的事讳莫如深。
“别问了,快去打水。”
冯保用柔软的帕子沾了清水,小心翼翼的替朱翊钧擦脸。
他的皮肤太娇嫩了,下午哭得厉害,
() 眼泪不停地往下落,脸就没干过,回寝殿的路上寒风一吹,现在竟然有了皲裂的迹象。帕子贴上去,他就难受的甩了甩头。()
王安跺跺脚:“我去拿面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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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取出一小团油脂,在掌心均匀揉开,乳化之后再把掌心熨在他的小脸上。
孩子有些发热,虽然服了药,却没有退热。
冯保和陈炬两人一直守在他的床前,直到后半夜,朱翊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才退了烧。
第二天早上,朱翊钧缓缓睁开眼,想要爬起来,却使不上力气。糯糯的喊了一声:“大伴。”
冯保摸摸他的额头,体温正常,没有发热,这才放下心来。
朱翊钧昨晚出了一身汗,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冯保替他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衣服。
尚善监送来小米粥,配了些蔬菜和小咸菜。太医吩咐过,服药期间,小皇孙的饮食要清淡,忌食荤腥。
用过早膳,不一会儿,嘉靖帝来了。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朱翊钧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因为昨天哭得厉害,眼皮有些红肿,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嘉靖帝正要问话,小家伙却举起手:“皇爷爷,抱~”
皇爷爷现在手臂还酸着,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不抱。”
朱翊钧却很执着:“抱。”
“不抱。”
朱翊钧放下手臂,不抱就算了。
嘉靖帝又把屋里的太监都遣了出去,连黄锦也不例外。
寝殿里只剩他们祖孙两人。嘉靖帝坐在床沿上,想了想,还是揽过孙儿,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好些了吗?”
小家伙精神不大好,靠在他怀里,软软的说:“没有力气。”
“昨天哭得惊天动地,有力气才怪。”嘉靖帝叹一口气,问他,“还闹不闹?”
朱翊钧摇头,不置可否。
嘉靖帝又问:“昨天为什么发脾气?”
朱翊钧小脸迷茫:“没有发脾气。”
“那你哭什么?”
“……”
朱翊钧眨了眨眼,开始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开开心心去见皇爷爷,皇爷爷教他背《道德经》,然后来了个讨厌的老头,老头拿出一颗难闻的红色药丸,说是让皇爷爷服下,然后……
想到这里,小家伙又握紧了拳头,摇晃脑袋:“不吃,不吃!”
嘉靖帝问他:“你不想朕服那粒金丹?”
朱翊钧咬着下唇:“不想。”
“为什么?”
“……”
朱翊钧想了想,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摇了摇头:“不想。”
嘉靖帝又说道:“你还说,严嵩要害朕。”
朱翊钧眨了眨眼,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他还是诚实的说道:“我不喜欢他。”
嘉靖帝看着他,现在小家伙情绪稳定下来了,
() 一问三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就是不想让自己服用金丹。
“钧儿。”嘉靖帝忽然叫他。
“嗯?”朱翊钧仰起头,目光澄澈。
嘉靖帝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是否有人教你说出昨天那些话?”
朱翊钧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没有。”
说完,他忽然爬到床边。上半身趴在床沿上,两条腿伸出去——他这是要从床上下去。
嘉靖帝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着他双脚落地,一路小跑着到了桌旁。
朱翊钧爬上凳子,背着嘉靖帝在桌子上捣鼓半天,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他站在床边,从寝衣里面摸出一大堆东西摊在床上,有桂圆、板栗、大枣……
朱翊钧抓了一把板栗举到嘉靖帝跟前:“皇爷爷吃这个,这个好吃。”
嘉靖帝坐那儿没动,也没说话。他俩就这么僵持着,小家伙先急了,跺跺脚:“红色丸子是臭的,不能吃,你别吃。”
嘉靖帝仍是不说话,小家伙又把栗子往上举了举:“这个是香的,你闻闻,你闻闻嘛~”
“……”
嘉靖帝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那你给皇爷爷剥一颗。”
“好!”朱翊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低头专心对付栗子。
还好宫里送来的栗子都是开了口的,并不难剥开,小家伙努力半天,剥出一颗完整的,非要喂到皇爷爷嘴边:“好吃的。”
嘉靖帝也算明白了,孩子就是一颗赤诚之心,就是觉得那金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让皇爷爷吃。
他在朱翊钧这里问不出什么,又实在想不通缘由。于是,只能搬出他以往有了疑惑时,常用的办法——扶乩之术。
于是,他让太监通知了蓝道行。
几天之后,嘉靖帝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写在纸条上,密封好,让太监送去给蓝道行。后者烧掉纸条,上达天听。
而后,被神明俯身的太监,用桃木在沙盘上写下答案。
嘉靖帝的第一个问题:“是皇孙胡闹,还是金丹有问题。”
很快,答案显现在沙盘上:“金丹。”
而后,嘉靖帝又问道:“金丹可有使人成仙、长生不老之功?”
这问题把蓝道行吓了一大跳,皇上竟然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那还得了!
他要说没有,那不就说明此前种种,都是在糊弄皇上,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可前一个问题皇上才问过,是皇孙胡闹,还是金丹有问题。蓝道行曾经说过,皇孙是仙童下凡,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他让太监回答金丹。
现在如果又答金丹没问题,那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留给蓝道行思考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做到临危不乱,以最快的速度,给出最完美的回答。
蓝道长反应迅速、思维敏捷,很快就给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且令皇上满意的答复:“金丹可以使人成仙,
也能让人长生不老,但那颗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神明并没有给出明确解释。但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了——金丹有问题,要么是炼丹的人有问题,要么是献上金丹的人有问题。
究竟是谁的问题,不好说。
虽然嘉靖帝在心里更加厌恶严嵩,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就是严嵩最大的靠山,他没有理由害自己。
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嘉靖帝已经第一时间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外传,或是讨论,有违者死。
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那天在场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太监、侍卫加起来好几十人,怎么可能瞒得住。
很快,裕王世子朱翊钧,扔掉了皇上金丹这件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扔了金丹不说,小世子还大闹一场,又哭又喊,还把严嵩骂了一顿,说他没安好心,想要加害皇上。
这可太解气了,满朝文武,并不都是严嵩爪牙,也有早看他们不顺眼的正义人士,并且数量不少。
可是严氏父子不做人,胆敢跟他们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往远了说有夏言、杨继盛、沈炼,往近了说,还有去年的王世贞、王忬父子。
王世贞何许人也,十七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后七子⒛()_[()]⒛『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领袖,有口皆碑的大才子。
只是当年为自己那个被严嵩诬陷致死的老同学杨继盛收了个尸体,时隔八年,他爹王忬犯了点小过,就被严嵩抓住把柄,小过变成了杀头的重罪。
王世贞兄弟俩每天拜伏在严嵩家门口,磕头求饶,甚至在百官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穿着囚服跪在那里,狂扇自己巴掌,向严嵩认错。
严嵩假意安抚他兄弟二人,背地里指使自己的党羽,赶紧杀掉王忬。
这样的恶人,有嘉靖帝护着,没人能动得了他。现在倒好,八十多岁的老东西,被一个两岁的奶娃娃收拾了,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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