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舫腮边一鼓动,眼里生红潮:“因为阎丰里杀错一人,我…”两指重捻,黑子成灰,“要给那人报仇。”
目光对峙,沉寂足有十息。魏舫无心再应酬,站起转身点足轻轻一跃上了四尺高的炕榻,盘起只有尺半的腿,闭上眼睛。
“阎晴要寻我报仇,我随时恭候。”
迟然嗤笑:“你不怕阎晴寻仇,那你兄长方阔呢?”
魏舫放在膝上的手一下攥紧,他慢慢睁开眼,看着迟然。迟然一甩拂尘,站起身:“十四年前,路过西城街说方林巷子怨气冲天需种竹宁魂的是方阔吧?黎家的灭门是与你无关,但与方阔呢?”
“我说了…”魏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讲:“你不要胡言乱语。”
“你兄方阔,二十一年前本该主持少林,却突然退下释峰山,远走百里山雪华寺清修。同年秋,坦州黎家遭灭门。”
“你真的是…”
“老朽收了
一弟子,她父辛良友手里就有方阔灭门黎家的证据。”迟然看着魏舫,放轻声:“辛良友死前,正想拿着证据求上百里山,只晚了一步,现在洛河城东湾那处庄子是黎上的。”
魏舫心里有了动摇,眼神不避迟然。黎家灭门的事,他有问过兄长,兄长每回都沉默不语。迟然说的没错,他会杀阎丰里,除了给一人报仇外,也确是怕他查出什么。
静寂片刻,迟然正色:“现在…我们来谈谈合作。”
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弛,魏舫问:“你怎么就能肯定黎上是这家的孩子?”
“因为他是白前的弟子,是白前捡回石松山的。”迟然冷笑:“老朽要是心里没个底儿,会跑来你这?”
魏舫敛下眼睫,看向棋盘,深吸一气叹出。二十年清静,今日…到头了。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冤冤难解冤冤难了。
两刻后,迟然离开竹屋。竹屋响起亡灵曲,竹林应曲无风摇曳。
七月中的天,比六月要清爽些。官道上,驴车走得不急不慢。昨夜睡得晚,再颠颠簸簸的,辛珊思有些犯困,看了眼睡在窝篮里的闺女,依靠着黎上。
“困了就睡会。”黎上望着前路。
辛珊思摇头:“我们说说话。”他昨晚睡得比她还晚,别她睡着了,他再撑不住眼皮子。
“等你茶庄建起来,我在对面或者隔壁起个医馆,怎么样?”
“那我要不要再开个客栈?”现世都这般,医院边上寸土寸金,尤其是那些出了名的大医院。辛珊思又打了个哈欠,像她家黎大夫这样的名医,肯定不缺远道而来的病患。
黎上笑道:“想法不错,但你有茶楼要管,再开个客栈会不会太累?”
想了想,辛珊思承认:“好像是有点兼顾不过来。”她还要构思盆景还要顾孩子。
“这个银子就给别人挣吧。”黎上迟疑了瞬息,问:“珊思,你有没有想过让你外家迁离昌河镇?”
辛珊思沉凝,许久才道:“之前辛悦儿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有这想了。”
“等咱们定下来,我陪你去趟昌河镇。”经过些日子,黎上对武林村的想法是越发清晰了。
“故土难离。”辛珊思轻吐气。外祖一家几代居在昌河镇,私塾、书斋都在那。迁离,就意味着放弃几代累积的底蕴,这个中滋味,旁人岂能体会?
黎上认同又不认同:“那是没有盼头。”
什么意思?辛珊思转个身,出车厢:“你在想什么好事?”
让了半座给她,黎上侧首嘴杵到她耳边:“如果有个塘山村那么大的村子,让你外祖迁过来开私塾当村长,你觉得他会愿意吗?”
塘山村可不小,七八百户人家呢。辛珊思惊讶得眼都睁圆了:“黎大夫,看不出来啊,你竟还有个村子?”
“看不出来正常,村子暂时还只有一户人家。”黎上笑开:“就我们。”
辛珊思凝神,半眯着眼思虑了会。她大概知道黎大夫是个什么思想了,就目前的形
势和他们摸到的一些事来看,无论官家还是江湖武林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消停。这个当口,聚集一些有些本事的人,组成众,以自保,确实是个好主意。
“信我…”黎上压低声:“这个天下不会一直由蒙人当家。”
辛珊思转眼看他:“村子必须要团结一致。”
“光团结一致还不行。我以为不管什么世道,识字的人都比目不识丁者要容易生存。”
“也不一定。有些读书人,读着读着就迂了愚了。”
“那是他们吃得太饱了。”
“虽然村子还没影,但我还是决定将劝说外祖一家迁离昌河镇的重任交给你了。”
黎上点头:“好。”
这梦做得好!辛珊思噗嗤一口笑出声。
黎上秉着,就不笑:“陆爻撑过今晚,他和他叔爷就是我们村的第二户人家。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找个地方让他长久摆摊算卦,为村里招揽村民。”
“哈哈…”辛珊思脸都笑红了,缓过劲,枕靠黎上肩头,望着天边的云:“黎大夫…”
“嗯?”
“你还记得你家人吗?”
“死去的吗?”黎上问完,直接回到:“记得。”
辛珊思扭头看他,不晓该怎么问话。黎上弯唇:“我记得出事前,家里在准备中秋。一个夜里,我被我娘从床上拽起塞到了一个下人怀里。那下人就抱着我快跑。我娘追了几步叮嘱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出事前,家里提前得到信了?
黎上点头:“是。”
“那你知道那场大祸是因为什么吗?”
“跟我爹娘借出去的一笔银子有关。”
“财招的祸?”
“算是。那个借银子的人,用借到的银子在绝煞楼挂了一些牌子。”其实,具体的他也不是很清楚:“我爹娘一开始并不知情,等知晓的时候,牌子上的人已经全被杀了。”
这不是无妄之灾吗?辛珊思又问:“那借银子的人呢?”
“不知道,我当时才四岁,只记得我爹娘唤那人米掌柜。”
“这往哪找仇人?”
“往绝煞楼。若当年的灭门之祸,真的是因我爹娘借出去的那笔银子,那我就找到借银的人。到目前,我已经接触了绝煞楼两次。”报仇的事急不来,他活着也不仅仅是为了报仇。
“你爹娘不是提前得信了吗,他们怎么不跑?”辛珊思觉,两人就是只活一个,黎大夫也不会落白前手里。
“对方找的就是他们。”
“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
“在你这。”黎上笑回。
辛珊思直点脑袋:“回答正确。”
“就在坦州。”
“啊?”辛珊思讶异:“那我们在坦州留了近一月,你怎么不提一嘴?”
“没什么好提的,那个地方已经被人占了。”
“被谁?”
“雪华
寺方阔老和尚的侏儒弟弟魏舫。”
辛珊思想了会:“你查过他们没?”
“不是方阔,也不是魏舫。”
“你怎么知道?”
“因为方阔也在找向我爹娘借银的那个米掌柜。”
“他也被借银了?”
“不是。”黎上轻嗤一笑,不无讽刺:“方阔有个不为人知的喜好,写话本。米掌柜就是他话本里的一个角色,接近我爹,向我爹娘借银子,再用那笔银子入绝煞楼挂牌杀人…这些全是照着他写的话本来的。那话本就只有一本,放在释峰山下小然镇的西知书屋。”
“你怎么知道这些?”
“四年前,我去幽州遇着过他。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哭诉,说他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指天发誓一定找到米掌柜,给我个交代。”
“一个少林和尚写话本?”
“不用惊奇。二十年前,若非主持早课时,方阔拿错经书,把自己写的话本带进了大雄宝殿被戒律院发现,他早成方丈了。”
“然后他就被发落到百里山去了?”
“去百里山之前,还因为话本情节过于血腥,被少林戒律院罚了一百二十杖。”
该!一个和尚写话本写灭门,六根能是清净的?辛珊思撇嘴:“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是花痴和尚说的。方阔是花痴的师伯。”
“那你跟方阔说了魏舫占你家宅地的事吗?”
“这事不用我提,他肯定知道。”
等等,辛珊思思及一个事:“你说方阔差点就成了少林主持,那他在少林的地位应该不低。见到你,他就没看出你中了毒?少林高僧那么多,肯定有能帮你把毒逼出来的,他就没提一嘴?”一门都因他写的话本死了。
黎上笑了:“提了,但直到我遇上你,他那也没信。”
“虚伪至极。”辛珊思嗤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