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和是万没想到黎上竟如此轻狂,同时心里亦有些犯虚,但情势不容他隐忍:“还请黎大夫慎言。”伸手向旁,从随侍手里拿来竹拐。
“我已经很慎言了。”黎上脚没停,仍在往楼上:“你是来找我们问木偶之事的,我这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也没心思看你演,只想奉劝一句,我与我娘子不是东太山姚家。”
凤喜一有点喜欢黎上这性子,笑目望着脸铁青的方子和,一口饮尽杯中酒。人活一世,总憋憋屈屈的,有什么意思?
什么情况?大堂里诸位,目送黎上一家消失在楼梯口后,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最后均望向还杵在柜台那的几人。六月一群东瀛人提着木偶在麻洋县袭击飛云镖局的事,江湖上早已人尽皆知。
飛云镖局当家人宫允,话都放出来了,木偶就是杀害十禅镖局十位当家和隆齐镖局三位当家的凶手。黎大夫多精,他刚那话是明摆着怀疑西陵方家。提东太山姚家…咝,难道月河图被劫也是方家背地里搞的鬼?
手里还拿着碎茶碗的青年,有点糊涂,下着腰凑近大哥,小声问:“木偶又出现了?”
“你不是听见话了吗?”刀疤眼抓了把咸香豆,丢了一颗进嘴,两眼盯着方子和,神色中隐着奚落。他早觉方子和假了。
“那咱们等会杀完苏玉芝,就去大望县瞧瞧。”青年松开碎茶碗。
刀疤眼转过头:“你去杀苏玉芝,我跟后头给你收尸。”还杀苏玉芝呢?他们是打得过阎晴,还是经得住黎上毒?苏玉芝话都说明了,一命换一命,她要活。就是他有点想不通,阎晴怎么会欠苏九天一条命?
“几几几位…”店伙计两手霍颤颤地扯着抹布挡在胸前:“你你们还要吃饭吗?”
方子和强压着怒气,这个黎上…两眼看着楼梯,想着昨夜折损的一十六武士,腮边鼓动了下,放松紧咬着的后槽牙,冷然笑之,转身离开。
“我们换一家吃饭。”
“怎么走了?”紧张了许久的大堂,缓和了下来,响起窃窃私语。
“不会是被黎大夫说中了吧?”
“方家主咋就吞下这口气了?换俺要被谁如此这般地针对,俺肯定是要他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来,俺就撕烂他的嘴。”
“那就更说明我子和兄心虚了,万一问了,黎大夫真拿出证据怎么办?咱们走南闯北的,谁不晓得黎大夫精得跟鬼似的?”
“黎上说他和他娘子不是东太山姚家,啥意思?”
“意思是姚家被方家戏耍了呗。”
“这么说,方家跟那些东瀛人有勾结?”
凤喜一给自己斟满酒,插了句嘴:“西陵方家不是一直以有后唐背景为傲吗?唐史,你们读过没?东瀛就是被大唐给喂肥的。”这一场,她站黎上。
“您这么一说,还真有那味了。”
“不是…”有人把话拉回来:“那苏玉芝咱还杀不杀了?”
大堂沉默,铺子外磨蹭的掌柜又迎来了一
波客。许是感觉不到腾腾杀气了,他引着客到门口,伸头朝里看了一眼,确定堂中客人不再绷着,便笑嘻嘻地抬手请客进门。
“几位楼上坐还是楼下坐?”
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有带兵器,虽一身匪气,但面上平和。一人指着之前苏玉芝坐的那桌,道:“店家,收拾一下,我们就坐那。”
鲁东张三李四王一钱大?刀疤眼认出人了,他们怎么跑西边来了,难道也是为了杀苏玉芝?
店伙计把桌子收干净,又擦了两遍。四人入座,倒茶大口喝水。解了渴,似才发现堂里少了点什么…眼睛瞟瞟瞄瞄,瞅着个面熟的,颔了下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怎么都不说话?
边上那桌,因着到嘴的肉飞了,犹有些不忿,转头冷问:“你们也是冲苏玉芝来的?”
胡子刮得很干净的钱大,露了莫名:“谁是苏玉芝?”没等回答,他又道,“我们是要去西蜀城。”
“西蜀城最近除了苏玉芝被休,还有什么热闹?”刀疤眼好奇,没大事,这四个应不会跑上上千里路。
又是苏玉芝?刀眉张三看过堂里的一众人:“我们去西蜀城不是为了凑热闹。但说到热闹,昨夜离此地不远的大望县绝对热闹得很。十几个东瀛人横尸荒地,大望县西头街边六摊化尸水印。我走近细看过水印,那里昨夜死的人绝对是百数起。”
凤喜一笑了:“看来这次得要绝煞楼亲自动手了。”
“绝煞楼?”钱大错愕:“你们说的那个苏玉芝上绝煞楼的挂牌了,值多少银子?”
“价不低。”凤喜一转动着酒杯:“一千金。”
“咝…”缺了颗门牙的李四看了眼坐对面喝茶的王一:“这价是真不低,苏玉芝什么来头?”
“西蜀城暗文阁林家的大少奶奶,不过这是过去了。”一个髻上插铜扇的妇人说道:“日前她已因成婚七年无出被休。”
“暗文阁?”张三诧异,他们这趟去西蜀城,冲的正是暗文阁。暗文阁,虽带个“文”字,阁里摆的也是字画,但真正卖的东西可跟“文”一点不沾边。林家是做暗器的。
一千金…王一又灌了口凉茶:“凤族长刚说此次怕是要绝煞楼亲自动手…所以苏玉芝靠上靠山了?什么人?绝煞楼可不是好惹的。”
刀疤眼手指指楼上:“也巧,苏玉芝靠上的也不是好惹的主。你们来晚一步,错过好戏了。”
王一看着凤喜一。凤喜一望着酒杯里的酒:“好不好惹,你们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大望县木偶…还有化尸水。”
钱大舔了舔唇:“谁?”
“黎上、阎晴。”边上桌吃酒的人,心里舒坦了点。
这两位…张三李四王一钱大互看一眼,把才生的念头给掐了。银子要挣,但也要清楚自个的斤两。
见钱大眼神暗下去了,刀疤眼笑问:“鲁东也知道这两口子的厉害?”
钱大哼哼两声:“建鲁东百草堂的银子哪来的,鲁东人都知道。至于
说阎夫人…”张开右手挨个数,“潭中河七赖子、花痴和尚、三通教教主方盛励、不明来路的黑衣人、麻洋县一大串木偶、大望县中元夜,还有行事已规规矩矩的五色浑人。这些都是摆明面上的,暗里…多少人丧她手里,咱也不清楚。我只听说,她没把达泰看在眼里。”
另,洛河城紫樱丘那块碑,到底是不是她立的?是的话,那密宗就是她伸手可得的。
绝煞楼这回,怕是要开先例了。
楼上一号厢房辛珊思点了菜后,见苏玉芝盯着她姑娘看,想了想站起身:“你父亲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苏玉芝喉间艰涩,双手抱茶碗:“您可以不认的。”毕竟她对外一直是阎晴,而非辛珊思。
沉凝两息,辛珊思摇首:“我做过什么我很清楚,虽有苦衷也是逼不得已,但…该我负的责任我会负,且这件事也不是我一句抱歉就能了结的。”
心中触动,苏玉芝抬手抹去滚落的泪珠,回视:“您跟我以为的不一样。”
“檀易跟我说过同样的话。”辛珊思凝眉,压下鼻间的刺痛,抱拳:“多谢你的认可,也很对不住。”
这样的一个人,她很难不认可。苏玉芝亦站起身,抬手回礼:“我的事,没那么容易解决。而且因为绝煞楼的挂牌,我暂时…也不敢回临齐。”她怕,怕她娘和两个弟弟拼死护她。
辛珊思理解,请她坐。
看苏玉芝坐下了,黎上便拉珊思也坐,问起话:“能说说你跟林家是怎么回事吗?”
“要想解决事情,就得先弄清症结在哪。”陆爻给苏玉芝满上茶。
虽难堪,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苏玉芝自觉嫁入林家七年,除了没给林垚生下一儿半女,旁的都做到位了。孝顺姑舅,和睦妯娌,爱护晚辈,侍奉夫君…她都快把自己的脾性磨没了。
“九天前,我被林垚休了。”
不是和离,是休了。辛珊思见她再次看向久久,不禁问道:“仅仅是因为没有孩子?”
几人看她,苏玉芝嗤笑,眼泪又一次填满眼眶:“我也不是很清楚。”她该怎么说呢,“我与林垚的亲事是我祖父和他祖父定下的。自懂事,我就知道我有个未婚夫婿,我以后会嫁到西蜀城。因为临齐和西蜀城离得也不近,所以在商定婚期前,我与他就见过两回。”
“林垚有心悦的姑娘?”风笑问。
苏玉芝抱紧茶碗:“我怀疑有,但不能确定。在定下婚期前和成亲前,我与他单独相处时,都有直言问过。在我看,我与他的亲事,是长辈的一时兴起。他若是有喜欢的女子,可以与我坦诚。我不是非他不可。”
“他说他没有?”辛珊思见苏玉芝点头,心里有了点猜测:“但成亲后,你发现他骗了你?”
“我们成亲后,也过了几个月很…”苏玉芝张着嘴,迟迟才继续说:“他待我很好,但时常会出神。我生疑…是在成亲四年后,我娘家弟媳生了,我回娘家贺喜。在弟媳屋里看我侄儿的时候,弟媳与我小话,说想怀
上…”移目看向黎大夫,“夫妻敦伦得注意时日。我当时心里一紧,突然发现每个月里林垚碰我的日子很固定,就在我月事后的两三天。”
风笑低头喝茶,若真这样,苏玉芝能生出孩子才是怪事。
余光瞥见风大夫的流露,苏玉芝心如刀绞:“我没有质问他,只是从那后多留意了几分。留意多了,我才慢慢觉出味,林家在防着我。在我爹没了后,林垚…就再没碰过我。三个月前,家里突然起了风声,说什么暗器谱被人偷偷描摹了…我当时还庆幸林家做事都背着我。
没几天,风声就被林垚他娘压下了。平静了一月余…林垚离家几日,回来在外院休整了一日,便着人送了份休书给我。休书上,写得很明白,七年无出。”
尺剑听得拳头都硬:“你就没去问问他?”
“问了。”苏玉芝微仰首,紧抿唇,平复了十来息才开口:“他让我别叫他难做。那时我也顾不得脸面了,当着他一弟的面,问他为什么夫妻敦伦只在那两三天,问他是我生不出孩子,还是他不想让我生出孩子?如果是他不想要孩子,那就请他收回休书,我们重议和离。”
陆耀祖点头:“你是个拎得清的好丫头。”
苏玉芝难受,浑身都难受。她委屈,委屈极了,抽了口气,哽咽:“林垚污蔑是我描摹了林家的暗器谱。当时,我…我就想活撕了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陆爻觉这姑娘多少有点傻:“你站在林家地界上,娘家又在好几百里外,你撕他做什么?他休你,你就收拾点盘缠,拿着休书离开。记住了…”指点点桌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那时被气得都快断气了,根本想不到这么多。苏玉芝两眼通红,抽噎着道:“我…我把林垚打伤了,林家将我扔出了家门,还…还当众斥我是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