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楼,陆爻就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明天就走。”
陆耀祖看向黎上,这事他两口子做主。黎上与珊思对视一眼,颔首认同:“早点歇息,明日鸡鸣就起。”他们带着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回了房,辛珊思将犯瞌睡的闺女放到床上,淘了布巾给她擦擦手脸:“不知蒙玉灵怎么想的,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竟敢放他出蒙都入中原跟蒙曜争密宗?她就不怕把这根独苗苗折了?”
“许是贪多…”黎上端了桌上的茶:“许是穆坤执意。”大吞一口茶,漱了漱口。
辛珊思给黎久久擦完手脸,又卷了根棉签,小心地帮她清理贴在鼻孔边的一小块鼻屎:“要是我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肯定连孩子都不生,免得遭报应。”
“可能她自己还很委屈,觉这一切都是被旁人逼的。”黎上嗤笑。
“这个我信。”
因着蒙人骑兵,今晚的闫阳城尤其冷清,戌时初天还没全黑,路上就没什么行人了。空荡荡的街道,不时有急马跑过。哒哒马蹄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扰人。
夜半,睡得正香的黎久久陡然搐了下。躺在外穿戴整齐的黎上,手摸上闺女·嫩藕节似的小膀子,探她的脉,确定没事,便轻柔地拍了拍小人儿。睡在里的辛珊思,呼吸平缓,把一根指塞进了闺女握着的小拳头里。
盈盈温馨流溢在这方寸内,暖而宁人。黎上修长的手包裹住那只紧握母亲指节的小拳头,嘴角有笑。
只这份平静并没能持续太久,空寂的街道又来气势汹汹的骑兵,他们目的明确,跑到来祥客栈拉马翻身而下,一点不顾忌夜深动作粗莽地锤门。锤了五六下,还不见门开便不耐烦地抬腿一踹。
两扇门承不住力,飞了出去,差点砸到提灯赶来开门的伙计。掌柜褂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来招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各位官爷勿怪…”人才到近前就被一膀粗腰壮的兵卫攘开。
一个穿便服的蒙人沉声道:“去把黎上叫出来。”
黎…黎上?掌柜愣了下忙拉着提灯小二跑去柜台后,他不记得店里有叫这名的客人,找过一圈确实没有记录,吊着胆子小声问:“官爷,他…他长啥样。”
“带着奶娃子。”蒙人回。
掌柜眼一亮,磕磕巴巴道:“天天字一号房。”推着小二,“快快…快去请。”
小二腿都软了,才爬了几阶楼梯就绊了个跟头,膝盖骨磕在台阶角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有停,急往二楼。听到动静的黎上已经起身了,正站在桌边喝凉茶。
小二敲门不像蒙人,他屈指轻轻地叩,声若蚊蝇:“黎老爷…黎老爷楼下有官家找黎老爷…”
不为难店伙计,黎上放下茶杯,走向门口撤了闩。里间,辛珊思也下床穿衣了,捯饬好自己又拿了小衣小裤给闺女也套上。
楼下蒙人有些燥,等了十息三十息还不见人来,原就紧拧的双眉都倒吊起了,一
息两息…再不耐烦阔步往楼梯口。一脚才榻上楼梯,就闻脚步,仰首望去,撞上一双清冷无情绪的眼,他不自觉地收回脚。
“黎上?”
黎上手背在后,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道:“是我,有何贵干?”
“郭尔罗斯大人有请。”蒙人语气强硬,将不容拒绝显于脸上。
别说现在了,就是过去黎上也不惧这些蒙人:“如果是要看病,那就麻烦你们把病患带到这。不是看病,我一介平民不敢高攀郭尔罗斯大人。”
蒙人手握上挎在腰间的弯刀:“还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我说了…”黎上凝目:“要看病,就把病患送来。”
“那我也再说一遍…”蒙人握紧刀柄:“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一时僵持,缩在柜台后的掌柜气都不敢喘。站在堂口的十数蒙人个个眼露凶光,手握刀柄。被吵醒的住客,有几个还跑出看看。
既听不懂人话,那就无需再理了。黎上转身往回。蒙人刷的一下拔刀,脚尖点楼梯飞跃而上。黎上拔银针,正要掷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闪掠而至。
辛珊思左手抱着熟睡的娃,晃到他身侧,看着弯刀逼近,右手成爪。蒙人见着她,慌忙收势,脚下推台阶返身落回楼下。空气凝滞,持刀正欲上楼的一众蒙人似被什么定住一样,微微不敢动。
沉着脸,辛珊思冷视那些蒙人,在心里感谢着九泉下的师父,将黎大夫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要看病,就把病患送来这。不是看病,那就请你们学学蒙曜,客客气气别来打搅。”
面对这位,便服蒙人明显有些怵,迟疑了下还是收了刀,右手置于胸前规矩道:“我等不想来打搅的,实是不得已。傍晚塔塔尔郡侯在南郊雁山遇袭,身中两箭,情况危急。”
“既是情况危急,那你们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虽说穆坤死,蒙玉灵会疯。但真听说他危急,辛珊思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道一声老天有眼:“回去把人抬来吧。”要看不看,反正他那条命浸满了血。
黎上将银针收回了腰封,伸手抱过他姑娘。黎久久没一点要醒的意思,裹裹小嘴梦笑。
辛珊思不再理会杵着不动的蒙人,拉黎大夫回房。这回便服蒙人是拦都不敢拦,抬眼上看空了的楼上拐口,置于胸前的右手慢慢下落。拖沓了几息,终脚跟一转领着兵卫速速往回。也就半个时辰,人又来了。
这次,蒙人行为轻巧,连搬桌都轻起轻放。四人将抬着的担架万分小心地放到拼着的桌子上。闫阳城的达鲁花赤郭尔罗斯·脱里,一脸愁容,守着躺在担架上的穆坤。
穆坤双目紧闭着,额上细细密密的汗,嘴里散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呜咽,很痛苦的样子。右臂光·裸着,已经没有正常人的饱满,扁塌塌的。两腿膝盖骨的位置都包扎着,包扎的白棉上血还鲜红。
楼上,黎上也没睡,掌柜来请,他便领着风笑、尺剑下去了。脱里虽有不快,但见到黎上他心还是稍稍安稳了些,目光对上颔了下首,就算招呼过了。
只看担架上的人一眼(),黎上便知是废了。走近指搭上穆坤的左手腕卍()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摁上脉,目光落在他的右臂。
见黎上蹙眉,脱里紧张。人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伤的,穆坤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玉灵公主定不会放过他。
脉都有一下没一下的,黎上松开穆坤的腕,去扒他的眼,看了眼珠子又去查腿,解开包扎,瞅着两洞,声无起伏断言:“腿没得救了。”
闻言,脱里就像被五雷轰顶,身子晃荡了下,稳住急道:“怎会没救?你能救的。”他不相信黎上救不了,“你是不是不想救?”
“我是人不是仙。他两块膝盖骨都伤成这样了,腿筋也断了,怎么救?”黎上来到担架右侧,捏了捏穆坤的右臂:“骨全碎,而且骨肉交杂,我的意见是尽快截了。”
“你…”脱里想骂他庸医,但又骂不出口。傍晚,穆坤被抬回时,他看过伤就知完了,只是不想认。听属下说黎上正在闫阳城,他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的。这可怎么办?看着担架上的人,他恨死,你没事跑来闫阳城做什么?
注意到穆坤脖上的两粒红点,黎上微不可查地扬了下,手指拨开他的襟口,见还有红点在上浮:“他还中了炽情。”
什么?脱里没听说过炽情:“是毒吗?”不等回话就忙催促,“你赶紧帮他解了。”
“解不了。”黎上收回手,接过风笑递来的湿巾子,面向脱里:“炽情是种奇毒,想解毒得先知道精确的毒方。解药是要根据毒方配制的。”将手细细擦一遍,“我劝大人不要多妄想,先保住他的命。”
一语惊醒梦中人,脱里连点头:“对对…那就有劳你了。”
“不用有劳我。”黎上道:“你府里的大夫处理得很好。现在最紧要的是,尽快截了他的右臂,退烧热,稳住他的伤势。”
“右臂能不能暂时不截…”脱里是真怕:“先稳住他的伤势,我送他回蒙都。”玉灵公主可就穆坤一个孩子,他怎么交代?
黎上摇头:“不截右臂,别说回蒙都了,他连三日都撑不过。”
府医之前就暗示过,只没这般直白。脱里头晕目眩,他得想想是不是该投了诚南王搏一搏,不然一家老小怕是难…难活了。
让风笑准备笔墨纸砚,黎上开了两张药方:“交给你府上的大夫,他知道怎么用。”凝血与祛瘀,他和风笑的药箱里都有现成的药丸,但不能给他们。他也怕被人讹上。
脱里犹豫了几息,到底接了药方。黎上医术虽高明,但毕竟是汉人。事关身家性命,他是不太敢把穆坤的生死全然交给这位:“你来闫阳城…”
“是路过,午后从东城门进的城,入住了客栈便再没离开过。很多人可以为我一行作证,你也应该清楚。”黎上面上淡淡。
脱里扯唇苦笑:“我清楚,也没怀疑你与郡侯被袭之事有关,只是想你一行能在城里多留几日,等郡侯伤情稳定了再离开。”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觉不用。”黎上看着脱里:“他的伤虽严重,但
() 只要听从大夫的话,半月就可稳定。我以为你现在该做的不是留我,而是想法子稳住他的心绪。”
脱里拔刀自刎的心都有,诚南王脾性也不好,但比这位郡侯好伺候多了。这位郡侯没什么本事还爱显,三天前他听说几人要去雁山,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把人劝住。现在出事了,还要他来兜。
鸡鸣,一众蒙人才抬着担架匆匆离开。辛珊思也不睡了,起来拾掇了下,见黎大夫回来,笑问:“咱们还走得了吗?”
“走。”黎上进了里间,看了眼躺床上在酣睡的肉团子,解了腰封:“我换身衣服。”
辛珊思早不避他了,开了衣箱从里取了件锦袍出来:“穆坤伤得很重?”
“两条腿是不能站了,右臂…”黎上脱了袍子:“像被榔头夯过一样,废得很彻底。他还中了炽情。”
“炽情?”辛珊思诧异,要笑不笑:“谁这么直接?”心里有个猜测,冲正穿衣的黎大夫无声道,“冰寜?”
黎上也怀疑是她,扣好扣子,一把将人拉进怀嘴套到耳边,小声说:“毒可能跟她有关,但她没那个能耐接近、重伤穆坤。”
也是,那穆坤身边高手环绕,冰寜又不傻。辛珊思侧首亲了亲黎大夫的唇角:“既然能走,那我们就别磨蹭了赶紧离开。”
“好。”黎上捧住她的脸,重重嘬了口她的唇。
掌柜一听说他们要走都激动,虽然几人瞧着背景不浅,但他这庙小啊,实在经不起折腾。厨房有什么,都给他们打包一份。房费减半,再送上几斤糕点。
驴车走出老远,辛珊思都想再推开车厢后门,跟掌柜挥挥手:“我还是头次被这么欢送。”
“我不是。”建百草堂的时候,他被很多人欢送过,譬如潭中河七赖子、尤大尤小…黎上听到唔囔声,回头看了一眼:“醒了吗?”
“天尚早,应该还能再睡会。”辛珊思摸摸闺女的尿垫子,晃起窝篮。窝篮里,黎久久蹬蹬脚丫伸了伸腰转个头接着睡。
他们要去看的地,在莫鞍山东北边江上河口那里。车从北城门出。许是因穆坤被袭,城门口的守卫比昨日他们入城时加强了很多,搜查也严。排队排了三刻,才轮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