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喜客栈就离沁风楼没多远,他们来得晚,客栈的天字号房只剩四间。天字一号、二号是别想了,风笑与掌柜商议,看能不能调出相邻的四间房。
“主家有个方满百日的小姐儿,时有哭闹,我们这也是怕影响到别个。”
掌柜是个爽利的大姐,早瞧见孩子了,丝帕一甩:“这好办。您几位稍等片刻,奴家去去就来。”
风笑拱礼:“那就有劳了。”
不多会,楼上传来吵声。
“老子倒要瞧瞧是哪个这么大脸面,能叫你岳红灵跑来低声下气地相求调房?”
“瞧您把话说的,奴家什么时候低声下气了,这不是在跟您商议吗?”掌柜拖着壮硕的挎刀大汉到楼梯口,指着坐在大堂里抱着孩子的黎上:“您自个瞅瞅,小姐儿才多大,她要哭起来可不管是白日里还是三更半夜。”
黎上抬首看去。
瞧清那张仙儿似的脸,大汉的气焰立时就蔫了,忙拱手:“原是黎大夫,失敬失敬。”又向阎晴抱了抱拳,转头就责怪起掌柜,“黎大夫、阎夫人,你不认识?”早说是这对煞神,他屁都不会放一个。
“怪我怪我。”掌柜给大汉顺顺气:“那就赶紧,小姐儿都打哈欠了。”
房间调出来,客栈收拾了一番。黎上和辛珊思没急着上去,尺剑、风笑先去查了屋子又熏了驱虫的药,陆爻和薛冰寕才往楼上搬行李。
躺在亲爹臂弯的黎久久,又打了个哈欠。可爱的小模样,黎上一眼都舍不得错过。辛珊思在柜台点了菜,就吩咐厨房送水。
“奴家这就让厨房麻利些。”掌柜将人送到楼梯口,看着他们上了楼,面上的笑不减分毫,只眼底情绪复杂,有高兴有期待还隐含着一股忧色。沉凝几息,深吸一气,她转身往厨房去。
辛珊思进了房就道:“没想到丰喜客栈的掌柜竟是个女子。”
“在这世道,确实不易。”黎上将怀里的小人儿放到窝篮,拉过小人儿她娘,拥进怀:“跟我受累了。”
“你倒说说我受着什么累了?”辛珊思仰首看男人,她又没下水又没饿着冷着,就是少睡了点觉。
“让你们娘俩睡了几天野外,吃得也不好。”
“我吃的好不好另说,就黎久久,她哪顿吃得不好了?”辛珊思掰过黎大夫的脸,看向窝篮里那肉乎乎的一团。
黎久久都快睡着了。黎上弯唇,眼里流溢着柔光。
这晚几人没聚在一块用饭,各人梳洗后就在房里吃了口便歇息了。入夜后,掌柜照常上楼查看,轻手轻脚地走过一圈,最后站定在拐角口,目光落定在透着点点光亮的天字六号房,喉间咽动了两下,眸里渐渐多了水气。
一百五十丈外的沁风楼,这会正热闹。掌事妈妈菲华顶着厚重的妆容恰好的笑,迎来送往,直至子夜后才回顶层自己的屋。坐到妆奁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熬得泛红,精致的妆容脱了些,已盖不住疲惫。纤细的指颤颤地点上干燥的唇,
她卸下了笑,眸里黯然。
咔咔,屋外有人敲门。
指离开唇,菲华问:“谁呀?”
“是我。”一个浑厚的声传入。菲华起身去开门,门外男子方脸刀眉垂在肩上的两根辫子里已夹杂着丝丝白。
放人进来,菲华又坐到妆奁前,兴趣缺缺:“今晚,我不是很想。”
男子手背在后,看着她拆发髻,迟迟才道:“黎上现就在你长姐的客栈里住着。”
菲华手一顿,沉默数息,放下了珠钗,大睁着眼不让泪溢出眶:“十年前,我还是这楼里的花魁时…”喉间干涩,端来水喝了一口,“温芳和姜程跑了,你没把她追回来,带着一身伤受了两百鞭,差点丢了命。这回我要是再跑了,你还能活吗?”
“能。”男子是看守勐州城沁风楼的暗刀首领,察罕。
菲华却笑了:“我跑了,你受的可不止是两百鞭。”瞥了他一眼,“还当自己是十年前的身子骨。”
“我没骗你。你…”
“好了。”菲华不欲再听:“你也别把心思都耗在我身上,三十有八了,抓紧找个良家生个孩子。我没几年日子了。”
察罕不喜听这些:“我就想要一个像你这般标致的闺女。”她以为他为什么会留在勐州沁风楼十三年?
“不要生闺女,生儿子。”菲华哽声:“女子活得累,闺中受教,长成嫁人。若所嫁非人,那比死还难受,临齐苏家大闺女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再就是嫁了个好人如何?不也还要想着生儿育女。”
先不说这些,察罕上前几步,站到她背后,粗糙的大掌落在她柔弱的肩头,望着镜中的他们:“你先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去寻你。”
“你有这份心,于我就够了。”菲华背倚着他:“我不能拿你的命换我的。”
她这般,叫他如何舍得?察罕握紧她的肩:“一个时辰前,我刚接到的信,使人求医,试探黎上。”
菲华眼睫一颤,扭头仰望:“为何?”
察罕摇首:“不是很清楚。但这于你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会请黎上把你‘治死’。”这样,他再给她弄一本户籍册,她就能彻底脱离沁风楼和玉凌宫了。
心快跳,菲华抓住他的手:“宫里肯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勐州城到阴南山,足七百里路,多的是意外。”察罕压声:“我也会死。”
真能逃走吗?菲华吞咽:“黎上不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砸了自己的招牌。”
“给银子。”对黎上那人,察罕心里也没什么底:“我们就留一点傍身的银子,其余都给他。”
两人对视着,菲华泪目,她不敢抱多大希望。玉凌宫的根系多深,连察罕都不清楚,她不以为他们真能逃脱,但…但不试一试,她又不甘心死都难瞑目。
“一切交给我。”察罕手抚去她坠在眼尾的泪:“等你解了毒养好身子,咱们生个孩子,不论男女。等孩子长大些,我带你们去大漠看日落去草原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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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时,丰喜客栈的厨房就已是热气腾腾。掌柜岳红灵起身洗漱后,到厨房用了碗粥,便坐到柜台后了。这时天还早,没什么客来,她靠在椅背上发着呆。没多大会,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见到那人立马站起,察觉自己失态,忙牵唇:“您今个来得忒早了,还是老三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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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罕点首,自己去大堂里坐。
收敛了心绪,岳红灵往厨房:“五谷粥,千层饼夹煎蛋,一碟小咸鱼。”
等饭的时候,察罕两眼没乱瞟一眼。
岳红灵心里头跟犁翻地一般,爹娘早死,留下五岁的她和未满两岁的妹妹,大伯没经伯娘同意就领了她们归家。伯娘装了几天,趁着大伯不在,把妹妹卖了。无论她怎么哭求,大伯娘都没软下心。她跟着人牙子的牛车跑,跑了十来里路,人牙子牙一咬,把她也拎上车了。
她的身契是自摁的手印,原以为能和妹妹卖到一块,没想一日睡着醒来,身边的妹妹就不见了。牙婆子的柳条打人是真疼,她小腿肚上到现在还留着条疤。
后来,她被转了几手,八岁那年终入了一个富贵的老太太眼。老太太把她给了大孙子,她忠心耿耿地伺候。待大少爷娶亲时,她也十五了。新奶奶进门一月,提出要将她收房。她扑通跪到地上将自己身世吐露,求新奶奶放她出去寻妹妹。
新奶奶怜她却放不了她,跟大少爷商量了番,将她送进自己的嫁妆铺子里干活。这一干就是八年,她拿到身契后,也不知道去哪。新奶奶听说,便差她送信到勐州。
丰喜客栈,是新奶奶娘家的产业。她到这一月,这条街上就新开了家花楼,客栈的生意一下好起来了。没过多久,花楼的花魁来用早膳。只一眼,她就认出了那花魁是她妹妹。妹妹小时长相就随娘,大了更是与娘一个模子。
当时…当时她活剐了大伯娘和牙婆的心都有。她那般漂亮柔软的妹妹,流落了风尘。
岳红灵吸鼻,鼻里面跟针戳似的疼。十三年过去了,一开始她以为她们姐妹相认了,再一块努力努力,攒够银子,就能帮妹妹恢复自由身。白日做梦啊!沁风楼远没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最近这一两年,她能明显感觉到妹妹身子不行了。
察罕手指摩着茶碗,在心里模拟着整个计划。十三年,他守了菲华十三年,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绝不容有失。
小二端了早饭出厨房,岳红灵接过,亲自给那位送去。
五谷粥放到面前,察罕小声:“黎上一家什么时候离开?”
心一紧,岳红灵没外露,动作依旧,声比察罕还要小上一分:“定了两日房。”
时间虽然紧,但比今天就走强。察罕接过递来的筷子:“中午,菲华会来用饭,您安排一下。”
岳红灵眼睫下落:“不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