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日傍晚,云霞的红光已逐渐散去,天色暗了下来,恒远侯府正门前一辆奢华锦缎马车停住,在宫人的搀扶下,苏盈一袭清雅娴淡绣玉兰花锦裙下了马车,在恒远侯府门前驻足许久。
她神色还算平和的望着这座她曾生活了数十年的‘家’,是啊,她曾经是把这里当作家的,可她回到上京城已有七年,却是再未踏进这里一步。
见景伤情,再是冷心冷性的一个人,看着年少时生活过数十年的地方,心中也难免会伤怀,她停留片刻,抬步踏进了恒远侯府。
她特意挑了傍晚时分来,就是不想被人瞧见,这会儿恒远侯府道路两旁的烛火刚被燃上,并不亮堂,从侯府正门走至老夫人的静安堂要两刻钟的时间,侯府这些年虽然有些变化却并不大,苏盈循着从前的记忆,找了一条略显隐蔽的小道绕去了静安堂。
老夫人早在午时就收到了宫里的传信,说是贵妃娘娘要来,她又怎会不知是谁呢?
当年她抛下容温从扬州回了上京,七年了,却未踏入侯府一步,可见她是有多恨她这个母亲。
老夫人是在她院中的佛堂里见的苏盈,她满头霜发,倚在软椅上,闭眸盘着手中的佛珠,屋内很安静,只有檀香袅袅,苏盈抬手摘下一直用于遮面的面纱,跪在老夫人跟前,垂眸道:“母亲。”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盘动,并未睁开眼眸,也未言语。
苏盈沉默了会儿,脸色有些难看,又开口道:“是女儿不孝,回到上京城多年却未来见过母亲,母亲莫气,女儿给您赔罪。”
片刻后,老夫人睁开眼眸看着她,倒是没有开口责骂或是训斥,只轻声道:“早在十八年前,你离开上京城时,你我的母女情分就不在了,你回上京后不来看我,我不怪你。”
老夫人话语很轻的说着,苏盈只低垂着眼眸,随后,老夫人清了清嗓子,神色间已然带了情绪:“你无论如何怨我,当年逼你那样做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你会对我存有怨恨的准备,可你,不该那般待阿梵。”
老夫人声音沉了许多:“当年,你带着她嫁去扬州容家,我每年都会给你去信,给你们送去很多上京里的物件,让你带着阿梵常回侯府,可你却是一次都不曾回来,我给你的去信,也是一封不回。”
说到这里,苏盈放于身前的指节微动,如今,她已不再是当年借居在侯府的孤女,那时的她害怕母亲,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可如今的她,有了倚仗,回到上京七年,不入侯府,已然是没了情分,自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她回着老夫人的话:“母亲是常给我去信,可信件中不过是开头问上我一句,多是在问询容温的生活起居,我那时不懂,我在母亲身边待了数十年,如何就比不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了?”
她淡笑:“我带着她回了上京又如何,母亲想见的也只是她罢了。”
老夫人呵笑了声,略显浑浊的眼眸瞪了苏盈一眼,依旧可见当年的气势,她斥责道:“我且问
你,你自年幼时,我把你养在我身边,可曾苛待过你?我的女儿有的哪样少了你的?我教你读书习字,自认你在我身边的那十年,我问心无愧,可你,你是怎么对待阿梵的?”()
老夫人冷呵,嗓音凌厉,气势压的苏盈不敢再言语:“别以为我人在上京城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信那一封封告诫你的书信你没有收到?既然当初你应下了带着她嫁去扬州,就该好生抚养她长大,何至于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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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家我是了解的,容肃山也是个不错的男子,你本该嫁去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却偏偏走成了如今这般,”老夫人叹气:“你今日也不该来见我,从你七年前把阿梵抛下独自离开时,就该知道,当年我嘱咐你的事你未做到,没有脸面来见我。”
老夫人话说的沉而狠,一句又一句打在苏盈脸上,当年,她也是如同今日这般跪在老夫人面前立的誓,一定会把容温好生抚养长大,可她,也是个人,也有自己想要嫁的人,想过的日子,为何她的一生要被别人拿捏,要为了别人的孩子去活。
她被容温捆着,捆了整整十年,她不想再忍了,她已经被她毁了十年,不能被她毁了一生,容温年幼时,她动过很多心思,她曾在深夜中,双手掐住她的脖颈,险些将她掐死。
也曾在她生病发高热时,故意不给她用药,想让她因病而死,可她命太硬了,她就是非要折磨她一生,直到七年前的清明节前几日,容肃山喝醉了酒,强要了她。
她再也忍不了,放下一切顾虑,什么都不再能困住她,她将容温骂了一通,说她怎么不去死,然后,她就走了,彻底的离开了,离开容家,也离开所有对于她的束缚。
苏盈依旧不敢直视老夫人,只垂眸道:“母亲嘱咐的事是我没有做好,日后,女儿会常在母亲膝下尽孝,以偿还对母亲的亏欠。”
老夫人无奈的笑:“你亏欠的不是我,走吧。”她又闭上了眼:“贵妃娘娘身娇体贵,恒远侯府的门怕是会脏了你的脚,阿梵日后有侯府护着,你与她不再有任何母女情分。”
老夫人说完,常嬷嬷上前对苏盈道:“娘娘请回吧。”
——
苏盈被请出了静安堂,她今儿来恒远侯府,虽也知道老夫人不会对她有好言语,可这会儿她来了一趟,心中终是憋闷的慌,走在出恒远侯府的路上,她问一旁带她出府的侍女:“容姑娘住在哪处?”
侍女抬手给她指了指:“容姑娘住在净音院,与老夫人的静安堂相隔不远。”
苏盈停住脚下步子:“带我去净音院吧,我有些话想要对容姑娘说。”她说完,侍女有些犹豫,她并不认得面前的人是谁,只是要带她出侯府,她想了想:“我先去与老夫人说一声。”
苏盈在心中呵笑,母亲真是把容温当心肝肉一样疼着,她随口应下:“你去吧。”
待侍女走远,苏盈独自一人去了净音院。
这会儿,夜色已全暗下,容温刚从净室沐浴过后走出来,婉儿走进屋内与她道:“表姑娘,外面有位遮戴面纱的女
() 子说要见您,奴婢问她是谁,她只说,您会见她的。”
容温闻言,脚下步子顿住,朝着窗外望了眼,她似是嘲弄的笑了声:“与她说,我与她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想见她。”容温话说的坚决,一旁的叶一也是没料到,待婉儿又出了屋子,叶一温声道:“姑娘当真是不愿见?”
容温走至床榻处坐下,随口应了声:“已无丝毫情分,见一个彼此怨恨的人,有何意义。”她说完,就要上床榻,婉儿又走了进来,神色微凝,低声道:“表姑娘,她说,她来见您,事关——您的身世。”
容温让婉儿把苏盈请了进来,屏退所有人,屋内只有她们一人,容温眉目淡漠的唤了声‘贵妃娘娘’,苏盈摘去脸上面纱,将容温打量了一番,开口先问的却是:“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不嫁给观南,反倒是嫁给了顾硕。”
她似乎是很不理解,不理解容温为何放着手握重权的侯府嫡子,世人眼中矜贵独绝的一公子不嫁,反倒嫁给顾硕这个走武将仕途的一房嫡次子,她也不理解,以老夫人对容温的疼爱,自是希望容温能嫁给有能力将她护住的观南,又怎会同意这门亲事。
况且,老夫人表面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里,她的心眼最偏,她与老侯爷自观南出生,就格外的疼他,而且,在皇家寺庙时,她就看出来了,观南对她动了心思。
苏盈实在是想不明白,最后,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就是,容温不愿。
这孩子虽自年幼时,就学会了对她百般讨好,可她又怎会瞧不出,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傲气,与她生母昭阳郡主太过相似,无论她是何种姿态,都能让站在她面前的人自惭形秽,如同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月儿。
她不慕权势,当年她带去容家的嫁妆也都留给了她,更是不用贪富贵,她不愿的事,自也是无人能勉强的。
苏盈想到这里,又仔细将容温看了一遍,带着复杂的情绪与容温道:“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想到了昭阳郡主,虽然容温自回到侯府后,身上的骄傲与执拗都所剩无几,可苏盈依旧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这些,她心里没来由的生了怒:“容温,我不欠你的。”
容温不理会她的这些话,只问她:“贵妃娘娘要跟我说什么,若只是问我一些这样的问题,我累了,要歇着了。”
苏盈其实有些不适应容温突然这么淡漠丝毫未有畏惧的对她,她也不再说这些,直言道:“你不必恨我,我本就不是你的母亲,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你刚出生时在上京城里待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