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莓看着,心也不受控地揪起。
等程清焰挂了电话,她才问:“怎么样了?”
“人没事,现在已经出院了。”
夏莓刚松了口气,程清焰又说:“是阿尔茨海默症。”
夏莓愣住。
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患病的人会间歇性地忘记身边的亲人,病情进一步恶化就会变得像心智不全的孩童一样。
夏莓以前觉得,这样的病太没有尊严了,甚
至还觉得,如果以后她不幸得了这样的病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啊……”她怔愣着眨了眨眼,“是以前就有的还是刚检查出来的?”
“刚检查出来,但医生说病情已经很严重了。”程清焰喉结动了动,尽力平心静气地说,“我外婆一个人住,今天早上去买菜的时候迷路了,又摔了一跤,爬不起来,被人送去的医院。”
夏莓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好像什么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绵薄无力。
车停在一个路口,窄街两侧停满里各种街边吃食推车,空气中弥漫开各种交杂的味道。
夏莓跟着程清焰走进去,拐过几个弯,往里走。
几个妇人站在路口谈天说地,看到他们时却忽然噤了声。
这反应太过鲜明刻意,夏莓下意识地朝她们看去,她们很快便就收回了视线。
等经过她们身边后才又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议论声。
“诶,这不是程家那个儿子吗,不是听说一家都和他继父搬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好像是卢家老太摔了跤,刚才才从医院接回来。”
“噢哟,这么大年纪,造孽唷……没事吧?”
“应该没事,老骨头可不经摔,这次幸亏是运气好。”
“不过幸好他那杀人犯爹出狱后也没见他回来过,不然一个杀人犯住在旁边,想想都怕人。”
“我以前听我女儿说过,这孩子成绩倒是很好的,也是造化弄人。”
“成绩好有什么用,有个这样的爹,你敢把你女儿嫁给这种人啊?”
夏莓听到被说的那个女人尖着嗓子“哎哟”一声:“你在说什么东西啦,我女儿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家啊,而且我女儿还在读高中,嫁什么嫁!”
夏莓皱起眉。
她抬眼看向走在一步之前的程清焰的背影,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议论声,又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议论。
可夏莓不想再让他听到这些了。
“程清焰!”她突然大声喊他名字,挡去背后的窸窣声响。
程清焰回过头:“怎么了?”
“快到了没啊,我都走累了。”
“快了,就在前面。”程清焰笑了下,尽管那笑转瞬即逝,看着她问,“背你?”
夏莓哪里好意思在这里让他背,摇头:“不用,我们快走吧。”
她拉着程清焰快步往前走,好像刚才那个说累了的不是她似的。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栋有些旧的房子,程清焰说:“到了。”
夏莓抬眼看去,卢蓉正好走出来,看到夏莓也愣了下。
卢蓉强撑出笑:“莓莓也一块儿来了啊,快进屋吧,这么急地赶路过来累了吧?”
夏莓摇头:“没事,不累的。”
“外婆怎么样了?”程清焰问。
“现在挺清醒的,腿上就是擦伤,骨头没问题,年纪大了
,一摔倒就没力气爬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卢蓉说,“你快进去看看,你外婆都想你了。”
程清焰和夏莓一块儿进屋。
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电视上在放一个最近热播的青春偶像剧,画面和老人很不相配,其实她也没有看,目光都是空洞的。
程清焰停下脚步:“外婆。”
老人回过头,脸上表情缓慢地一帧帧变化,从茫然再到欣喜,她着急地要站起来,程清焰向前一步扶住她:“您慢些。”
“阿焰回来啦。”老人紧紧握着他的手,眼中泛泪光,“我们阿焰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外婆。”
老人又看向他身边,注意到夏莓:“这小丫头是?”
卢蓉在身后回:“她是振宁的女儿,莓莓。”
“振宁的女儿啊,你要是不嫌弃,也跟阿焰一样叫我一声外婆就好。”老人拉着夏莓的手,“你爸爸是个好人呐。”
她说了之前和卢蓉一样的话。
或许夏振宁在她们眼中真的是好人。
程清焰垂眸看了她一眼。
上一次夏莓听到这样的话发了脾气,但这次没有,她只是笑了笑,回:“嗯,外婆。”
*
今天是周五,明后天是周末,卢蓉决定在这儿住上两天再回去。
程清焰原本怕夏莓在这里会住不习惯,问她要不要去酒店住,夏莓拒绝了,于是两人吃过晚饭后就一块儿去附近超市买了些牙刷毛巾一类的日用品。
程清焰往购物篮里放进去一盘蚊香。
这里比柯北热些,附近还有一片大油菜花田,晚上蚊子很多,夏莓还挺招蚊子的,可能是和血型有关系。
“吃的要买吗?”程清焰问。
“不用。”夏莓说,“买点喝的就行。”
她打开冰柜,捞了一打罐装的啤酒出来,还没放到购物篮里就被程清焰拦了,捏住她手腕。
夏莓抬眼:“干什么?”
“忘记你上回喝醉的事了?”
夏莓:“……我喝啤酒不会醉。”
程清焰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你上回说的是你千杯不醉。”
“……”
最后夏莓硬是从他手里抢过来,放进了购物篮里,程清焰也没再拦。
付了钱,两人一块儿往家的方向走。
这里的夜晚似乎要比柯北安静些。
到家门口,正好外婆拄着拐杖出来。
“外婆。”夏莓叫了她一声,“您怎么自己出来了?”
老人仰起头,看了两人一会儿,表情茫然,问:“你们……是谁?”
夏莓愣在了原地。
阿尔茨海默症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上一秒还笑着跟你说话的人可能下一秒就不再认识你了,你的亲人,你爱的人,下一秒就不再记得你。
程清焰喉结滑动,用力抿了下唇,走上前,温声
说:“外婆,我是阿焰,我们先回家里去好不好?”
他外表看起来镇定得不出一丝差错,但夏莓却好像看到了他内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阿焰?”老人痴痴地抬起头,“我的外孙就叫阿焰。”
“嗯,我就是阿焰。”
老人茫然地点点头,被程清焰扶着往屋里走,却在门口忽然惊声尖叫起来,她抄起斜靠在一旁的扫帚就往程清焰身上打过去。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反应得过来。
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闷响。
老人边打边骂:“你这个畜生!混蛋!我女儿嫁给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害得我们阿焰也被人议论,那么好的孩子凭什么因为你受这种委屈!”
她一棍子一棍子打下去,嘴里念叨着:“去死!你给我去死!”
夏莓彻底愣住了。
外婆这是将程清焰误认作程志远了,他的父亲,一切不幸的源头。
可棍子一下一下,却都是砸在程清焰身上。
袋子掉落在地,瓶瓶罐罐滚出来。
夏莓扑上去想抢扫帚,可又怕弄伤了外婆也不敢用力,最后被她手肘挥到,摔倒在地。
卢蓉听到外面的声音,跑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忙拦腰抱住老人,终于是制止了这一幕狼藉和不堪。
程清焰将夏莓扶起,漆黑的碎发垂着,看不清表情,他低声问:“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程清焰弯腰将滚出来的啤酒一罐罐重新扔回袋子里,递给夏莓:“你先进去。”
夏莓没多问,接过:“好。”
老太太像是又清醒过来了,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手一颤,棍子被丢到一边,扶着墙哭着蹲下去:“我们阿焰啊,对不起,外婆对不起你,外婆不该打你的,我脑子不清楚,我们阿焰已经那么可怜了我竟然还要打你……”
老人哭得满脸皱纹都皱起,像干树皮,每一道褶皱都是从前吃过的苦汇成的。
卢蓉没忍住,也跟着哭。
夏莓回头看了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
外婆和卢阿姨靠在门边,都在流泪。
程清焰就蹲在她们面前,妈妈和外婆都在哭,只有他没哭,他身上的白衣服被扫帚棍儿打出几道黑印子。
那么醒目,那么刺眼,像是划破寂夜的刀痕。
他就这么蹲着,很平静地看着她们,攥着外婆的手,轻声安抚着:“没事,不疼,我们好好治病,以后都会好的。”
可谁都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是不可逆的。
就像程清焰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怎么挣扎,他依旧摆脱不了身上这源自程志远的血,依旧摆脱不了别人的议论。
他们把他看成是杀人犯的儿子,身上流着肮脏的血,以后说不定步程志远后尘,也成了杀人犯。
夏莓鼻子一酸,眼眶跟着湿润,扭头快步跑上了楼。
*
等程清焰安顿好外婆上楼,一推开门就看到夏莓坐在地垫上,小矮桌上一排啤酒罐,已经开了三罐。
“你这是打算在这儿也发一通酒疯?”程清焰问,弯腰把剩下的啤酒推远了点。
“阿焰。”她忽然低低唤了声。
程清焰一顿,抬眼。
才发现,小姑娘眼眶通红。
他心脏重重跳了下,在她对面坐下来,温声询问:“怎么了?”
“我跟你一起过来南锡,其实是想了解你的过去的,我想知道你以前都发生过什么。”说到最后一个字,夏莓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哽咽。
她本来是不想哭的。
刚才外婆哭了,卢阿姨也哭了,夏莓不想在程清焰面前再哭。
明明他才是那个受害者,不应该再去接受别人的负面情绪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不管她怎么费力地睁大眼睛,眼泪还是滚落,砸在小矮桌上,啪嗒啪嗒,越来越止不住。
程清焰安静了会儿,而后抬手替她擦掉眼泪,开口声音很温柔:“嗯,那你了解得怎么样?”
夏莓没回答他这句话,捞起啤酒罐又仰头灌了一口。
“别喝了,喝醉了明天又要头疼。”
“阿焰。”她又唤了声。
“嗯。”
夏莓一点点挪过去,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软乎乎的。
或许因为这份情绪,她体温偏高,有些灼人。
程清焰在这一瞬间浑身僵硬了下。
夏莓脸埋在他怀里,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闷着声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北京。”
”……“
“我会努力的,我一定可以跟你一起去北京的。”
“北京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认识我们,你的未来是全新的,是前途无量的,没有阴霾,一切到可以重新开始。”
因为喝了酒,她嗓音又轻又软,像是带着哽咽的撒娇。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保护你的。”夏莓一字一字,认真说,“阿焰,没有人能够再欺负你了。”
像是发誓般。
程清焰过了很久,才终于抬起手,回抱住夏莓。
他弯下背,用力地将人揉进怀中,像是抓住了茫茫大海中最后一根浮木,像是末日来临前的肆意放纵。
他垂着眼,眼睫颤动,低声:“好。”
*
2012年10月26日,星期五。
程清焰第一次觉得苦尽甘来,有人提了一盏灯,为他照亮了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