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随宁:“很难不吃。”
商明宝在心里记下,跳到她面前,挽过她手:“你不生气了吧?”
方随宁叹声笑:“第一,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不关生气的事,只是震惊;第二,你现在这么对我,是因为在乎我,还是因为我是向斐然的表妹?”
商明宝眼也不眨地:“因为在乎你。”
方随宁在河边的湿润风中呆了一下,脸红红。
可恶,向斐然有点吃太好了!
向斐然搬去波士顿后,方随宁便常常代他照顾或者说陪伴商明宝,听她说他们之间的日常。
方随宁懂,太过思念一个人时,只是能和别人聊一聊他,就已足够快乐。如果那个聆听者刚好也认识他、熟悉他,那么就是加倍快乐。
哥大皮划艇队参加比赛时,商明宝带她一起去前排观战席。那是最佳视野,只有队员才能拿到的票。比赛时,商明宝给她指其中一张华裔脸孔,问她怎么样。
方随宁说身材好,五官也不错。赛后,被商明宝引荐,知道了对方叫伍柏延。近距离看还是很帅的,稍有些凶,不是方随宁的type。
赛后吃饭,伍柏延翘了队内庆祝,跑出来单独跟她们两个吃。他挺绅士,但骨子里的高傲掩不住,方随宁感觉得出来。一顿饭吃完,她心里略过模糊念头:他该不会喜欢商明宝吧?
可是看他俩互动,商明宝更把他当弟弟,一点女性魅力都不屑于释放的。
当天,伍柏延加了她的好友。打过招呼后,伍柏延五句话就把话题绕到了商明宝身上,方随宁确定了,这人包藏祸心。
她发过去:「你好亲亲,这边是向斐然表妹呢」
很好,下一秒他就把她拉黑了。
方随宁试图旁敲侧击过,商明宝告诉她,她和伍柏延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上一个真爱就是因为家里不同意而棒打鸳鸯的。方随宁听完,心里只有三个字:骗鬼啊!
她语重心长:“男人的卖惨小作文不可信。”
不过过了两个月后,她就从PDF里得知了这位伍少爷闪电交了个女朋友又闪电分手了,心里便想,也许他也只是顺带喜欢商明宝,不是特别认真的那种。
方随宁对商明宝的陪伴,告终于第二年的春天。她和家里漫长的拉锯战终于宣
() 告结束,孤身飞去巴黎学习法语,准备下学期去新学校新专业报道。戏剧文学,从头再来,方随宁啃馒头也不怕,勤工俭学,学会了从旷日持久的罢工游.行队伍中轻巧跑过:谁也别阻止我去打工!
咿咿呀呀唱戏时,方随宁曾想过,家里是否会后悔当年让她学了戏?那么多能学的才艺,哪样她都学得起,偏偏是国粹。早起吊嗓子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几年,戒油戒糖戒辣戒烟熏戒烟,偶尔喝酒,为它倾覆轨道,放弃家里安排的一切,在法国喝露水。
如果早知今日,家里一定不会送她去学戏的,可是人生没有早知今日,很多爱,开始了就是开始,闷头向前,积重难返。
当她把这份道理移到爱情上时,给远在波士顿的向斐然打了个电话。没说什么特别要紧的,东拉西扯一阵,问:“你跟babe还好吗?”
向斐然和商明宝很好,度过异地恋的礁石险滩时,就如方随宁穿过罢工游.行般地轻巧。
“明年你的offer就到期了。”
而届时商明宝也大四了。他们已交往三年,不吵架,不说重话,没有隔夜的气,也没有超过一个月的分离。每周见面,永远对彼此充满迫切。
时间这么久,久到向斐然晚上开始做噩梦,似乎听到闹钟的嘀嗒声响,有一个倒计时,在他的梦里按下。
他已走过了他们交往的中轴,是人生的假期过半,暑假的八月已过,往后每一天,都是往终点走。
从哈佛出站后,向斐然就该回国。国内的高校和科研所已在接洽他,谈论待遇和实验室配置。如果是以前,他会力求离向微山越远越好,但经过两年异地恋后,他舍不得了,他舍不得离商明宝太远。最终留在他备选清单里的,只剩大湾区的高校和所。
方随宁在法国的第一年过得太辛苦,从她的社交动态里一览无余。这一年的跨年,她不能在时代广场见证自己的梦想飞到数十万人的上空了,但在跟商明宝的越洋电话中,忽然被问:“我那年夏天送你的包,你扔了吗?”
方随宁这次脑袋里的小太阳花整整转了五圈才加载明白——那个被她称为是水货的爱马仕kellydoll……已经绝版的……kellydoll……六年前,就要一百多万的kellydoll……
那个包仿得太真,以方随宁的家庭背景,是不适合背出去的。带回家后,被父母严厉上了一课,之后便被束之高阁。
方随宁打了个电话给从小带她到大的保姆,请她打包寄一些包包衣服过来,说在法国穷得连hm都穿不起了。保姆依言,将那个很像鳄鱼皮的包也一并塞了进去。
二十天的海运和清关后,在新年伊始的料峭中,方随宁拆了箱,拿着这个小巧可爱的包走进拍卖行。
从那一天起,她人生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了。
这一年的五月,方随宁有了钱去戛纳。
这一年的五月,有一个中国导演名叫商陆,拿到了最佳导演奖,有一个中国演员名叫柯屿,拿到了戛
纳影帝——是并列,双黄蛋。()
姓商,不必多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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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随宁知道商陆也曾在巴黎求学,他的导师是她暂且够不上的大佬,她也知道商陆的很多故事,激励着她。她拍了照,分享给商明宝,恭喜她小哥哥获奖。
商明宝在珠宝设计的专业课上回复了她,祝她未来有一天能将国粹唱响在巴黎歌剧院的殿堂。
她在大二的秋季学期便转到了珠宝设计专业,又不想延迟一年毕业,便卯足了劲地学、修学分。廖雨诺起先听闻她真要转专业,不可思议地瞪着眼,问:“那我怎么办?”
她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隔了两日,商明宝主动去和好。可是她毕竟忙,跟shena一起跑遍了全球珠宝市场和矿区,又要兼顾课程以及Wendy介绍给她的贵妇们,再难陪廖雨诺一块儿没心没肺了。
廖雨诺虽觉得天天蹦迪喝酒没意思,但习惯了每天喝到三四点的日子,虽厌倦,却觉是漩涡,抽身不出。戒断一阵,PDF里说她在家里失宠了没钱了,她便又穿着新高定、带着做完热玛吉的脸和刚捏好的新鼻子杀了回去。
宿醉第二天,廖雨诺偶尔会去陪商明宝听课,看她在速写本上画戒指。
“将来我结婚,戒指要戴你设计的。”她晒着教室窗口的阳光说,吐息中有酒味。
商明宝不嫌弃她宿醉的气味难闻,专心致志中说:“好啊。”
不过商明宝并不常设计戒指,她在自然中学到的功课如此繁复绚丽,以她目前的思路,还不能很好地凝聚在这小小的一圈田地上。她喜欢设计项链、胸针与表盘,研究最好的镶嵌工艺和金属骨架。
只是第二年廖雨诺生日,她终归是忙忘了,迟了一天送上礼物。也曾在Wendy的宴会上忙得焦头烂额时冲去警察局捞人,她酒驾,问她嗑药没有,她咬死说没嗑。在警局冰冷的长椅上,商明宝蹲下身,牵她的手:“cheese,你找点事做吧,好好上课,不行吗?”
她快被学校劝退了。
廖雨诺确实发奋上进了一阵,但她身边朋友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精彩,她好忙,忙到顾不及上课。听她母亲告知,她爸爸在外面的私生女绩点高达3.8时,她沉默着,说就是因为她出身够烂才这么拼啊。比不过,干脆不比了,维持着不被学校清退的成绩和出勤率,养活了一堆论文代写。
那年圣诞,商明宝没有收到廖雨诺的邀请函。
她起初没有发现,因为圣诞是她和向斐然的纪念日,等发现时去问,廖雨诺才笑笑说,请你你也不来,不请你不也现在才发现吗?没什么所谓的吧。
站在洛克菲勒中心又一年的伯利恒之星下,她仰首,懂了什么叫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向斐然拥抱她,护着她的脸在怀里,告诉她,这不是她的责任。
春夏秋的美国郊野山林,一季有一季的美丽。在印第安纳沙丘上,看雁南飞,越过蓝色的冰碛;在黄昏时分的坎卡基河,看到萤火虫点亮暮色。在那里,向斐然
() 给她找一种叫做疏花野蜀葵的花,浓密,馥郁,玫瑰色。他告诉她,这是美国最罕见的野花之一,只生长在这条河流的下游。
在天幕下,在野外旅行的最后一天,他和她摒弃时间,根据“林奈的花钟”设想,根据花朵绽放的时间,去猜测这时候正是白天的哪一个时段。
在奈厄布拉勒河的夜晚,黄色报春花河和德拉蒙氏雨百合盛开,向斐然为她朗读《仲夏夜之梦》,告诉她,这是他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历史上有关植物的最好的文学作品。
也曾在沙丘上看到响尾蛇。即使是在越野车里,商明宝也一动不敢动。
不可思议,在八月盛夏,他们的车停在沙丘路中间,曾一起看过了一场英仙座流星雨。这磅礴的雨落下时,商明宝不顾一切地去吻他,仿佛下一秒那如白昼般的天体碎片将带着炙热的高温砸向他们、融化他们。
在越野车的后座,前排的座椅被放至最小犄角。
夜晚的沙漠那么冷,但毯下的商明宝大汗淋漓。那晚他们都有些失控,在星空的穹顶下,她将嫣红的唇贴近他滚烫的皮肤,脸贴着,鬓角的汗湿长发蜿蜒在瓷白的肤色上。
当然,大部份时的野外工作并称不上浪漫,而只有枯燥。做样方调查,在一公里长的森林样带里每隔一百米便设置一个十米乘十米的样方,在垂直的海拔上每隔一百米就设置一条这样的样带,样方便有数百个,再在同一个样方里拉对角线设置灌木层与草本层的样方,事无巨细地采样、鉴定、汇总;灌幅高度,盖度,不停地量尺、记录……以此来得到这座山、这座林、这条河的植被构成河生物多样性。
这样的工作非两人可以完成,向斐然往往会带一支小型队伍,商明宝偶尔打下手,但大部份时是在进行自己的植物观察和速写,以喂养给她的珠宝设计灵感。
人类驯养的园艺植物固然华贵美丽,喂养出了无穷精妙的高珠设计,但既已看过旷野、深入过雨林、趴下看过伏草的天空,惊叹与浮动着雾气的河流上的玫瑰色的荧光的花,她又怎么甘心止步于此。
倒可惜过“林奈的花钟”,那么好的艺术概念被别的品牌捷足先登,否则,她可以设计出比那更灵动的概念;很喜欢的品牌有过漫长的三色堇设计历史,但她不再喜欢了,自从知道三色堇在莎士比亚的故乡被称为“惫懒花”之后。它象征的是“徒劳的爱”。
商明宝不去想未来。
二十五岁前和心爱的人结婚的理想,她不要了。谈到几岁呢?她不知道。
夜晚做梦惊醒,梦到向斐然跟她说,该结束了,醒来时才知道眼泪早已在梦里流了许久了。她抹掉,知道这个时候在波士顿的他一定已入眠了,便没打电话惊醒他,只是看着他的头像。
那张蓝色暮色与群山间的侧脸,是她拍的,强制他换上,这么多年都没换过。
从未怀疑过他会移情别恋,正如他也从未怀疑她会见异思迁。
坚定的,全然交付的。
苏菲起先问,你跟斐然还不分手呢?苏菲后来说,斐然跟你谈恋爱还养不养得起自己了,他也真是的。偶尔在上东区留宿,苏菲躲得远远的,跑中央公园里放风筝。
商明宝忽然敢想未来的那一天,是温有宜给她打电话的那天。
她说的话好委婉,始终假装不知她和谁交往,说之前那个向博,要介绍给二姐的,也不错。
商明宝问怎么不错,说上次你已经开除过他了,他家里不方便。
温有宜在电话那头说:“也不是不可以的。”
她翻遍了商伯英的信件,没有找到老人家曾经松口或提及此事的痕迹。她只好去梳理向联乔的一路升迁路、外派路。商明宝一直没分手,温有宜便一直观察着。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头,因为这一步对于商家的未来风险系数太高。她查着,像是一场自欺欺人。
但是,向联乔的身体不如以前了。风烛残年,温有宜从这生命的残酷规律中忽然领悟到了一丝可能。
“妈咪,什么叫……‘也不是不可以’?”电话那端,商明宝捏紧了手机,指骨泛白,耳廓生疼。
“如果很喜欢,也是可以大胆去试的。”温有宜的暗示只到这里了。
这一年,在向斐然即将回国的这个月,在商明宝眼前浮动的昏昧雾霭,骤然间被吹散了。
她可以……
他们……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