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盯着湿了一块的桌布看了半晌,又重新拿个杯子倒了茶:“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不知道。?()?[()]『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傅知弦声音有些哑。
冯乐真无声笑笑,端着杯子回到床边:“能自己喝吗?”
“好像不能。”傅知弦有些无奈。
冯乐真便将杯子放到一旁,俯身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
呼吸突然相近,脂粉味和药味交融,秋老虎燥热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里渗入,屋内却好像透着几分冷意,即便贴得很近,也能感觉到彼此没什么温度。
傅知弦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眸里犹如藏了一片深邃的海。
“稍微给些力气。”冯乐真提醒。
傅知弦回神,一只手撑住床褥,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冯乐真沉默一瞬,借着他的力把他扶坐起来,又拿了几个软枕放在他身后。
昏迷这些时日,他身上的淤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唯有心口的伤一直没有太大变化,此刻仅仅是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鼻尖也沁出汗意。
冯乐真看着他苍白了几分的脸色没有言语,直到他呼吸平复,才把已经冷了的水递到他唇边。傅知弦道了声谢,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喝水这样的小事,两人折腾了近一刻钟,等结束后,便是相顾无言。
许久,还是傅知弦打破了沉默:“殿下不好奇我还梦见什么了?”
“还梦见什么了?”冯乐真顺着他的话问。
傅知弦弯了弯唇角:“还梦见殿下之所以会被押入天牢,是因为我用殿下的私印伪造证据,然后在中秋宫宴上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指证你谋逆。”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冯乐真语气没什么波动,好像只是在与他闲聊梦境。
傅知弦静静看着他:“因为这是皇上的命令。”
“你是我的人,为何要听他的命令?”冯乐真直直看着他,试图看穿他的一切。
傅知弦沉默许久,道:“因为我从前听命于先帝,他便也觉得,我是他的人。”
冯乐真笑笑:“天下儿郎似乎都这般觉得,当爹的留下的人和物,都该是他们的。你呢?也是这般觉得?”
“自然不是。”
“可你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冯乐真眼神微冷。
“皇上已动杀心,我不答应,他便会想别的办法,与其如此,倒不如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你掌控住了吗?”冯乐真问。
“本是掌控住了的,”傅知弦眸色变淡,“长公主府查封,殿下幽禁宫中半年,我用这半年时间,让皇上相信你再无反击之力,若无意外,我成婚那日,皇上会当着文武百官和百姓的面,赦免你所有罪名,届时会有朝臣提及当年先帝许诺的封地一事,以殿下不再适宜留在京都为由将你分封出去,皇上那样的性子,必定会答应。”
他看向冯乐真,眼底多了几分温度,“他登基这五年,
() 殿下处处受限止步不前,再消磨下去,殿下只会离想走的路越来越远,与其如此,倒不如换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或许还能涅槃而生。”
“听起来是处处为本宫考虑,既如此,为何不主动与本宫商议?”冯乐真反问。
傅知弦笑笑:“若想让皇上安心放你离开,势必要做出一些牺牲,可殿下对自己人总是太心软,我若提前说了,殿下能舍得下跟了你多年的那些属下?”
冯乐真想起前世为自己而死的那些人,眼神暗了下来:“如此说来,本宫倒不如傅大人通透了,既然傅大人如此通透,那在你的梦里,本宫最后为何还是死了?”
傅知弦唇角的笑渐渐淡去,一向漂亮的眼眸蒙上了阴霾。
他千算万算,连冯稷那一点心软都算到了,却唯独没有算到李同胆大包天,竟连长公主都敢谋害。
“可见这世上,根本没有可以完全掌控的事。”冯乐真温和一笑。
寝房里静了下来,冯乐真绞了手帕,垂着眼眸给他擦手。温热的帕子擦在指尖,带来一丝暖意,又转瞬变成透心的凉,傅知弦静静看着她浓密的眼睫,突然开口问:“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我笃定皇上会赦免你?”
“为何?”冯乐真随口问。
“先帝去时,曾给我两道密旨。”傅知弦缓缓开口。
冯乐真抬眸,平静看着他。
傅知弦苍白的脸上再次泛起笑意:“看来殿下已经知道了。”
“密旨上写了什么。”冯乐真问。
傅知弦:“其中一道,是赦罪文书,不论长公主殿下犯了多大的错,只要有这道旨意,任何人都不得降罪于她。”
冯乐真在他突然提起密旨时,便已经猜到上头的内容了,此刻听到他亲口说出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先帝这是笃定本宫会犯大错,还是觉得冯稷上位后肯定容不下本宫,才会立这样一道密旨?”她面上带着戏谑,眼底的冷意却泄露了情绪。
傅知弦怜惜地看着她:“先帝只是想给殿下留一道护身符。”
“那先帝还真是慈父之心,”冯乐真笑了,“本宫该如何,感激涕零吗?”
傅知弦握住她的手,安静地与她对视。
从前她每次因为先帝的区别对待心绪不稳,他都是这样看着她,直到她平复下来。
看着他的眼睛,冯乐真突然有些疲惫:“你呢?”
“什么?”傅知弦温声问。
“当年对本宫,可是刻意接近。”冯乐真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一阵凉风吹过,蜡烛被吹熄了几根,屋里也因此暗了下来。
傅知弦半张脸被床幔的阴影挡住,叫人看得并不真切。许久,他缓缓开口:“是,但与先帝无关,与殿下在一起的这些年,我也从未做过损害殿下之事,唯一一次……”
便让她落得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听冯稷的吩咐行事,真的只是为了保住我?还是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得
到他的信任?”一片安静中,冯乐真再次开口,“若没有李同,我会远走封地,你是随我离开还是留在京中,自此扶摇而上平步青云?”
“留在京中,静待殿下归来。”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轻笑:“你这时倒是坦诚。”
“我对殿下,一向坦诚。”傅知弦也笑,一双眼眸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冯乐真沉默片刻,刚要开口说话,窗外便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接着便是烟花炸开,傅知弦怔怔扭头,便有极近绚烂的风光落入他眼中。
他静静看着,眼睛突然有些干涩,冯乐真挽上他的胳膊,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看烟火:“其实你我是同一种人,只是我的野心在脸上,你的野心在心里,两个太像的人……终究会有一日陌路而行。”
“只要殿下愿意,”傅知弦与她渐渐十指相扣,“我可以长长久久地陪殿下走下去。”
冯乐真无声笑笑,却没有接话。
傅知弦定定看着窗外,烟花在瞳孔中盛放,他却有一瞬分神。
傅大人的生辰在中秋节,每一年的中秋宫宴后,长公主殿下便会为他燃放盛大的烟花,这是京都城百姓都知道的事。皇宫里的宴席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盛大的烟花却可以将半个京都城都点亮,是以日久天长,赏月之后赏烟花,竟也成了京都百姓们的习惯。
长公主府的后厨里,厨娘忙前忙后,总算将长寿面做了出来,秦婉进门后看到桌上素面,顿时皱起眉头:“怎么这般简陋?”
“给秦管事问好,”厨娘还站在灶台前忙碌,闻言头也不回地道歉,“对不住啊秦管事,傅大人先前一直昏迷不醒,本以为长寿面不必准备了,谁知道……秦管事帮帮忙,替奴婢跟殿下和大人求个情,小的一定……”
厨娘说着转过头来,就看到秦婉手里端着的素面,吓得她赶紧拦住:“秦、秦管事,这可不是傅大人的面,傅大人的面在这儿呢。”
秦婉顺着她的指示看去,才发现灶台上还有一碗,相比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放的素面,那一碗里有金针贝肉和两个形状漂亮的荷包蛋,加上葱花荤油点缀,虽比不得往年的精致,却也算过得去。
秦婉当即把面换了,端着要出门时突然好奇:“素面是给谁做的?”
“回秦管事,给陈犬……陈、陈少爷。”厨娘唤陈尽安以前的名字唤习惯了,当着秦婉的面险些改不过来,“他每年中秋都会向奴婢讨一碗素面,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奴婢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便每年都帮着做一碗。”
说罢,又怕秦婉觉得自己多用了府中的东西,连忙解释,“面是他自个儿在外头买的,奴婢只负责给煮出来,除了用点厨房的盐,别的什么都没用!”
其实陈尽安身份到底不同从前了,她也想过要做两碗一样的,但被陈尽安拒绝了,说不过是应个景儿,没必要太丰盛,她这才照旧做。
秦婉看了一眼素面,果然是寡淡至极,别说菜和肉了,连一点荤油都没有,味道可以想到有多不堪
。
“我虽管家破严,却也没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一碗面的权力还是准许的。”她淡淡说罢,便端着菜码齐全的长寿面走了。
厨娘讪讪站在原地,正纠结秦管事这话是什么意思时,陈尽安也来了,看到桌案上的面道了声谢,端起来便要离开。
“那个……”厨娘连忙叫住他。
陈尽安停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火上还煨着葱炝鲍参,给你盛一些吧。”方才秦管事的话,是嫌她给陈尽安吃的不够好吧?
陈尽安:“多谢,但不必了。”
“还是盛一些吧,”厨娘不好说秦管事来过,并对自己提出了委婉的批评,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傅大人昏迷这段时间,眼瞧着你也跟着消瘦不少。”
陈尽安本来已经打算端着碗离开了,听到‘消瘦’二字又停了下来:“我瘦了?”
厨娘看着他蹙起的眉头,暗笑还是第一次觉着他不像木头:“瘦了,瘦了很多。”
“那劳烦盛一些吧,”陈尽安犹豫之后缓缓开口,“瘦了不好看。”
“哟,您还在意好不好看呢!”厨娘乐出声,麻利地给他盛了不少吃食,陈尽安只好找来一个托盘,将面和吃食一起端走。
天上的烟花还在盛放,绚烂之后又添新的绚烂,明灭的光影落下来,给每一张仰头欣赏的脸添了新妆。
陈尽安将吃的端到距离主寝一墙之隔的偏院里,坐在寝屋廊檐下的台阶上,一边认真吃面,一边认真让烟火在瞳孔中绽放。
今年的烟花,好像比之前每一年的都要盛大,仿佛乐师濒死前最后一支曲儿,拼尽全力,声嘶力竭,未必好听,却足以动摇人心。
直到天空恢复宁静,光影被黑暗吞噬,傅知弦在浓郁的火药烟尘气息里,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傅知弦。”
耳边传来她清浅的声音,傅知弦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落下来了。他静默许久,到底还是回头看向她
冯乐真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二十四岁生辰,安康顺遂。”
傅知弦喉结动了动,浅笑:“殿下的指甲长了。”
冯乐真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也跟着笑了笑:“你昏迷太久,我也没顾上。”
到底还是拿来剪刀,递到了他手上。傅知弦忽略心口处传来的阵阵疼痛,捏着她的手指认真修剪。冯乐真看着剪刀在他手中变成了灵巧之物,一弯一剪便修出漂亮的弧度,不免轻笑道:“去了封地以后,只怕就没有这个福气了。”
傅知弦刚醒来不到一个时辰,对今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闻言却也没有太过惊讶:“殿下若愿意,也是可以的。”
冯乐真惊讶地看向他。
“殿下觉得我在说空话?”傅知弦笑了笑,眼底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期盼,“在梦里,连帝位险些都是我的,万人之上的滋味我已经试过,如今醒了,殿下若是愿意,殿下若是愿意……”
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倒
是想换个新的活法。
可惜冯乐真始终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傅知弦眼底的期盼如点点碎星尽数灭去⑷[()]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许久才自嘲一笑:“看,明明是殿下自己不愿意,就别说什么没福气之类的话了。”
“你在京都,我放心些。”冯乐真温柔地看着他。
傅知弦眉头微挑:“万一皇上还怀疑你我藕断丝连,不肯重用我怎么办?”
“你总有办法。”他昏迷这段时间是如何命悬一线,冯稷派来那些太医清楚,冯稷也清楚,她已经尽可能将他摘出来,以他的脑子,借此事彻底得到冯稷信任并不难。
傅知弦脸上笑意淡去:“看来殿下已经决定了。”
冯乐真不语,继续看着他给自己修指甲。
最后一根手指修完,她没有将手抽出来,只是缓缓说一句:“本宫离开后,你便请冯稷做主,将婚约取消吧。”
傅知弦定定看着她,握着剪刀的手逐渐用力到发白,但当冯乐真的手覆过来,他便一瞬泄了力道。冯乐真将剪刀从他手中抽出,随意放在桌上,这才重新看向他。
“若我那日没有替殿下挡箭,今日我会在何处?”他问。
一年一次的烟花已经结束,屋内屋外静得骇人,两人无声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冯乐真温声道:“你会的。”
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他都会替她挡这一箭,只是前者会留下他的性命,后者会让他化作一把尘土,从此装进她的荷包,随她天涯海角地去。
傅知弦听懂了,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身体颤动眼角泛红,心口的纱布也渐渐透出血色。他就这样笑,笑得发丝垂下颓唐不已,却仍旧是好看的漂亮的,冯乐真温柔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无力气伪装,哀意像水一般从眼底溢出,才抬手为他擦去额上沁出的虚汗。
“往后,长公主府无法再庇护你,也不会再阻拦你,你要走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至于我们……”冯乐真在他的注视下起身,缓步朝外走去,“就算了吧。”
傅知弦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要去追,可已经昏迷多日的身子乏得厉害,单是起身便用尽了全部力气,下一瞬便直接朝地上栽去。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冯乐真指尖颤了颤,却没有回头。
“殿下……”
傅知弦声音沙哑,心口的血浸透纱布,洇湿了大片衣襟。他浑不在意,喘着粗气艰难开口:“殿下,我还有一道密旨,殿下不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冯乐真没有停下,继续往外走。
“你我之间,不会就这样算了,我就在京中等着殿下,等你有朝一日剑指皇位、君临天下,我就在这里等着……”
冯乐真一脸平静地走出主寝,抬眸与靠在柱子上嗑瓜子的沈随风对上视线。
“哟,殿下这是瞧见我了?”他似笑非笑,还记着方才被无视的事。
冯乐真:“他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 沈随风的笑凝固在脸上。
“劳烦沈先生处理一下。()”
冯乐真话音未落,沈随风便已经进屋去了,下一瞬屋里便传出他怒气冲冲的声音:“傅大人不好好躺在床上乱动什么!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想死就早点说,我一碗耗子药给你灌下去,保证你死得透透的,也省得浪费我这么多时间……▄()▄『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冯乐真无声笑笑,款步朝外面走去,被她留在身后的,是她住了六年的主寝,以及七岁相识、十二岁相知,毫无保留地信赖,和爱了很多很多年的男人。
不是已经入秋多时了,天气怎么还这般的热,好似恨不得将一切都融化在这个秋天的夜里。冯乐真缓缓呼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先帝当年赐下的这座长公主府,真的是太大太大,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等回过神时,竟发现眼前的景色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