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琅醒来,卫瑾瑜仍伏在枕上沉睡。
面上潮红已退,恢复冷艳的白,发带和乌发显然简单打理过,绸袍袖口也十分平整,身后……绸袍亦服帖盖在身上,看来是提前醒来过,并且真退热了,还有闲余力气做这些事。
天光隔窗透进,谢琅估摸着时辰已经不早。
他罕少睡过卯时,便猜测多半是昨夜睡得太晚,再加上……枕边又有这么人,帐内一夜都有清浅药草香弥漫,才一觉睡到现在。
顾、李二女官及孟祥都立在廊下。
见谢琅出来,二女官忙问三公子情况。
“他还睡着,你们可晚些再进去。”
“对了,备些蜜水去,最好是温的,等他醒了,喂他喝一些,这两日,就不要送茶水过来了。”
他冷面吩咐着,二女官恭敬应是,同时欣慰想,这位小侯爷,瞧着脾气不大好,倒是挺会体贴照顾人的,等下回回宫,一定要禀于太后知晓,让太后也放心高兴一些。
一边孟祥也听得颇为意外。
他家世子爷,何时对这位三公子的事这般上心了。
便是在北郡侯府时,也没见这位祖宗对家中最粘人的三郎如此关爱呢,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耐烦的把对方一脚踹开。
谢琅整理着领口,开口,打断孟祥揣测:“雍临呢?”
孟祥瞧他眸光有些不善,正要答,雍临从外面走了进来。
“主子。”
雍临精神抖擞唤了声。
谢琅负袖瞧着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啊。”
“殿前司何时上值?”
“卯时三刻,不过主子是殿帅,晚去一些也无妨。”
雍临说完,才发现谢琅眼底寒色,立刻意识到不对,跪了下去。
“主子息怒,属下是想着主子……主子可能在忙着照料三公子,才没起身,故而没敢擅自打扰。”
谢琅冷笑:“有你这样贴心的近卫,可真是本世子的福气,干脆,你来给我当主子算了。”
雍临便知自己犯了对方忌讳,吓得不敢说话。
谢琅没再理他,而是问孟祥:“府中可有医官?”
这个?什么?
孟祥一愣。
说没有。
府医薪俸极高,医术高一点的更高,只有世家大族才养得起。寻常府邸有人生病,基本上是临时找郎中看。
“世子是要……”
孟祥想,自家世子爷身强体壮,打小出了名的结实抗打,病都很少生,断然是不需要医官的,多半是给里头那位三公子请的。
便立刻改口:“属下这就去找。”
等孟祥离开,谢琅方看了眼仍跪着的雍临:“起来吧。”
“你记着,近卫是干什么的,任何时候,都别自作聪明。”
雍临羞愧应是,起身。
问:“世子现在
去司里么?”
谢琅点头:“你牵马去府门口等我吧。”
雍临退下了。
谢琅转身回到屋里,卫瑾瑜业已醒了,正伏在枕上看书。
大约是难受,他解了发带,乌发全散着,落在臂间、肩上,从侧面看,乖顺得如小猫一般,丝毫不见素日的冷傲。
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谢琅取了刀挂在腰间,问:“还出恭么?”
那握书页的手,明显抖了下。谢琅不免好笑,都一夜过去了,还这般脸皮薄,他也是好心一问,怕他走了,这人自己憋着,不好意思叫人,以为会收到一个冰冷的“滚”字,不料卫瑾瑜当真放下书,伸出了手。
谢琅一愣,把挂了一半的刀卸下,扶着人起身下床。
睡了一夜,卫瑾瑜显然恢复了不少力气,很顺利自己趿上了鞋子,到了浴房,依旧让谢琅到外面等着。
谢琅靠在屏风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受控制地又忆起昨夜握住时,那清晰真实令他难忘的触感,及那一霎之间,无数电流贯过整个身体的感觉。
明明小时候也帮老三做过的,怎么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一刻,他血脉不受控制地偾张。
甚至昨夜入睡时,一度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好了。”
里头传出的声音,打断谢琅复杂混乱思绪。
他进去,面上无风无波,如常把人扶出来,出门前道了句:“待会儿孟祥会带郎中过来,别再瞎吃药。”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自书页中抬起头,谢琅已经掀帘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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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司今日没什么要事,但一进值房,谢琅就从吴韬那儿听说一桩出乎意外的消息。
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被停职,闭门思过,期限不定。
“姓章的这回惨咯。”
吴韬冷笑,话语间毫不掩饰幸灾乐祸。
“昨日他在国子监可是捅了马蜂窝,今日早朝,子弟被讯问的那些世家大族族老、家主,长跪宫门前,愤怒请求陛下将章之豹严办,为他们的子弟讨回公道,朝中世家官员也联合起来,逼着陛下处置章之豹。满朝文武,一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落井下石、列数其罪过的倒是不少,听闻陛下的脸都白了。”
“这也是那厮咎由自取,撺掇陛下刑讯那些娇贵的世家子,亏他想得出来。如今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想他那日在殿帅跟前耀武扬威的样儿,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天王老子呢,那时多憋屈,属下此刻便多痛快,以后,这皇城也要翻天了,轮到北镇抚给咱们殿前司当孙子了。”
许多想不明白的事,忽然在这一刻,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难怪昨日卫悯会那般轻易同意讯问,原来后手在这里呢。
以卫氏为首的诸世家忌惮章之豹已久,然而章之豹毕竟是天盛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名正言顺的天子近卫,卫氏再势大,为了基本的体面和名声,
也不能当众打皇帝的脸,对章之豹下手。
但昨日,皇帝御赐,章之豹缉凶心切,要求讯问那二十名进入过经筵堂的学子,一把火烧到了上京最煊赫的二十个世家大族身上。
卫氏根本不必出手,便可顺势而为,借着上京诸世家的怒火将章之豹拿掉。
这一切,难道是卫氏策划么?
那他呢?
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听从卫氏命令,将那柄匕首放进经筵堂中,配合卫氏,完成这个重大阴谋?
不对。
谢琅很快否决这个想法。
因为道理很简单,卫氏根本没必要,也没道理,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去对付一个章之豹。说得更直白点,区区一个章之豹而已,天子座下一条狗,就算平日里爱仗着皇帝信任,给世家们上眼药水,也根本配不上卫氏下这么大手笔对付。
卫悯把持着凤阁,卫氏上京诸世家之首,卫皇后稳坐中宫,还有雍王这个勤奋好学的养子做依傍,地位固若金汤。
无论是高坐御座的皇帝,还是准太子,下一代皇帝雍王,于卫氏而已,都是很容易操纵控制的“傀儡”,卫氏,根本没有必要为一个章之豹如此。
卫悯若真想用这种方式除去章之豹,不会等到现在。
而且,昨日那场刺杀,凶手为宫女,凶手所持匕首出自禁中,二十四监内库,首当其冲被问责的,不是章之豹,而是黄纯。
黄纯素来和卫氏穿一条裤子,是卫氏搁在宫中的眼睛,卫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为了除去章之豹,自断黄纯这个臂膀。
如果不是卫氏,那是谁?
裴氏?姚氏?还是其他哪个与黄纯或章之豹结过深仇大恨的世家?
皇帝昨日那般当众责罚章之豹,显然是想以退为进,保下这个自己一手提拔提来的心腹的,可最终还是低估了世家的威力和此事的余波。
卫氏一方面顺势而为,另一方面……倒是更像要给皇帝一个教训。
皇帝敢讯问卫氏子弟,他便要断皇帝一臂。
撇除前世血仇和其他因素来说,这位这皇帝,倒也着实当得憋屈不易。
吴韬兴冲冲说完,发现主位上的殿帅大人毫无反应,甚至眸光还更冷沉肃杀了些,识趣收嘴,琢磨着自己是哪里失言了,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便试探道:“章之豹被拿下,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恐怕要空缺一阵子了,以后涉及陛下安危和宫城的事儿,该殿帅大人多费心了。”
吴韬这也有拍马屁的意思。
谢琅大剌剌往椅背上一靠,不明意味笑道:“是呀,好事儿突然来得这般快,还怪叫人不适应的。”
心里却禁不住想,这当真是好事么。
没了北镇抚掣肘,殿前司便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这个殿帅,和章之豹那等皇帝心腹还没法比,一旦出了什么差池,连皇帝都不会保他。
昨日皇帝让他协助讯问,何尝不是用极端方式
试探他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