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府,户部临时办公大院。
大雨仍在持续。
四具尸体整齐摆放在院子正中,身首分离,血迹未干,右边,一众官员皆鼻青脸肿、腿脚发软站着,不敢看那些尸体,一些胆小的甚至歪坐在旁边廊柱上,站都站不起来。
“今日亏得谢将军及时赶来,以雷霆手腕震慑住了那些乱……灾民,我等才能保住了性命,谢将军辛苦了。”
延庆府县令黄有鹤率领延庆府一干僚属弯腰站在下首,面上端着谄媚的笑,满是恭维地望着站在阶上的谢琅。
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官袍上,黄有鹤也不敢擦。
一则因为对方摄人气势,二则因为对方衣袍上同样未干的刺目血色。
黄有鹤身为延庆府父母官,虽常和京营打交道,可京营将领,多是出身尊贵的世家子弟,即使穿着铠甲,那也是食不厌精,衣饰考究,不像眼前这位,光是站着,就教人觉得威势迫人,杀气四溢。
虽然这位世子的恶名他是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和耳朵听到毕竟是两码事,尤其是亲眼目睹对方眼都不眨一下,便斩了三名户部官员后。
早上灾民暴动,苏文卿劝说未果,被一名闹事的灾民挥刀砍伤后,几名户部官员跳着脚让灾民血债血偿,值守士兵不顾规矩和灾民动起了手,事态急剧恶化,守兵数量虽少,手里到底有武器,冲突中,不慎刺死一个灾民,暴怒的灾民仿佛被点燃的火原,汹涌冲进户部办公院子里,砸了所有帐篷和物品,并将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都按在地上殴打。
局势彻底失控。
谢琅率领京南大营的人赶到之后,直接斩了三名下令殴打灾民的户部官员和刺死灾民的士兵,并喝令所有灾民:“祸首已伏诛,谁敢再闹事,立斩不赦!”
灾民被他狠厉作风和凌厉威势所摄,纷纷放下武器,不敢再轻举妄动。
包括黄有鹤在内,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一群文官们却是吓傻了眼。
他们没料到,谢琅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留情面,甫一露面,便手起刀落,砍了三名户部官员的脑袋。虽然平息了动乱,可也……太血腥残暴,嚣张跋扈了些。
黄有鹤怕是真,恭维也是真。
否则,那位苏侍郎若因为赈灾在他的地盘上出个好歹,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也可以提前摘了。
谢琅接过亲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黄县令来得倒是挺快。”
黄有鹤知道对方故意奚落,也不敢回嘴,只苦着脸道:“都是因着下官骑术不精,路上坠了马。”
谢琅没再理他,直接望着众人道:“此地驻防既暂归京南大营管,以后再有谁犯蠢,连累老子的兵,休怪老子不讲情面。”
这活脱脱的土匪做派,平日气焰嚣张的一干官员没一个敢吱声。
灾民虽不再闹事,可仍执拗在聚在户部大院外,等着赈灾粮的消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已经明白,如果户部粮仓真是空的,等待
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黄大人(),朝廷的赈灾粮到底何时能发放?”
灾民们不敢招惹谢琅?()『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便冲着黄有鹤吼。
谢琅扫了黄有鹤一眼,黄有鹤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安抚:“大家不要急,不要闹,苏大人既已承诺,明日赈灾粮一定会发放给大家,大家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我黄某人以性命保证,就算我自己饿肚子,也一定不让大家伙饿肚子,还不成么!”
“我呸!”
一个农妇直接唾了黄有鹤满脸。
“信你们的话,还不如信大街上的狗!让姓苏的狗官出来!他派人往井里投毒,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想毒死我们!拿这话哄谁呢,现在谁不知道,那户部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这些狗官贪赃枉法造的孽,凭什么让我们小老百姓来受!我们向朝廷上缴的粮食,都去了哪里!”
“对,让姓苏的狗官出来给我们解释清楚!”
黄有鹤跺脚道:“本官都说了多少遍了,那人不是苏大人派的啊!你们砍伤了苏大人,苏大人大度不追究你们责任,对你们还不够仁慈么!”
“我呸,他那明明是心虚!”
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眼瞧着又要吵起来,两名督查院司吏从远处急急策马奔来,到了院门口,直接翻身下马,进了院,来到谢琅面前,道:“卫御史让吾等转达将军,无论户部粮仓有没有问题,最迟明日,下一批赈灾粮就能送过来。”
“卫御史说,将军可先以此安抚住灾民。这些灾民不易,就算一时冲动做了不理智的事,也请将军千万勿伤及他们。”
两名司吏正是来自督查院。
听了这话,一众户部官员先不屑翻了个白眼。
苏大人一个三品侍郎说出的承诺都不管用,这卫瑾瑜一个小小的六品御史,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卫御史?”
这时,刚刚往黄有鹤脸上唾唾沫星子的农妇忽然激动道:“卫御史,就是那日给咱们分发粮食的那位小青天啊。姓苏的话不可信,他的话,一定可信!”
“对,没错,若不是那位小青天,咱们还领不到赈灾粮呢!”
灾民们叽叽咕咕议论了一阵之后,惶恐多时的情绪竟奇迹般的安定下来,一些体弱的老弱妇孺,甚至还相携着坐了下去,俨然是要慢慢等的架势。
魏惊春和孟尧立在廊下,看到这副情景,孟尧叹道:“没想到,这世上最没有偏见的,竟是这些普通百姓。”
自然也有几个寒门官员暗暗不忿:“苏大人为了赈灾任劳任怨,又是生病又是受伤,如今这名声竟全让那卫三得了,真是不公!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出去为苏大人正名!”
然而灾民们眼下个个如狼似虎,到底没人真敢出去理论。
谢琅则直接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旁边就是那四具尸体,道:“本帅便坐在这里,与诸位一起等着赈灾粮过来。”
灾民见状,越发安心。
一
() 众官员越发看恶鬼一般看着他,裴昭元忍不住道:“真不知瑾瑜那样柔弱善良的美人,平日是如何和这家伙相处的,换成小爷,和此人躺在一张床上,半夜做梦都得吓醒。”
**
户部衙署,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凝肃。
卫悯与顾凌洲坐在廊下喝茶,一众官员则战战兢兢六神不安立在廊下。督查院的人已经进到粮仓去验粮,随着时间推移,冰冷的雨滴也仿佛灼人的火油,一滴滴落在户部众官员身上,令他们心焦欲焚。
户部粮仓就建在户部衙署后面,三个仓正常情况下可储粮近百万石,随行的户部官员先引着卫瑾瑜等人来到第一个仓前。
卫瑾瑜并不急着进去,先问:“平时进粮出粮,从何处走?”
户部官员早知这位三公子是个六亲不认的,听对方如此问,也不敢搪塞,便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的后门。”
卫瑾瑜命人将门打开,看到那两扇门后是一条巷子,巷子走到尽头拐个弯就是大道。
盯着路面看了片刻,又问:“这里的登记官呢?”
按照规定,户部辖下粮仓每个仓都应有一名专门负责粮食出纳的主事,名登记官。
户部官员道:“他三日前就请假回家探亲去了。”
“那登记簿何在?”
“这……下官得找找,三公子先验粮吧。”
一行人沿着阶梯下去,一个阔大的仓库出现在众人面前,仓库内又有房间十余个,以特制木板墙隔开,督查院众司吏检查一圈,面色先微微一变。
因如果将仓库分割成内外两片区域的话,外面半片区域的房间虽是空的,里面半片区域的房间却都密密麻麻堆满标记着编号的粮袋。
户部粮仓里竟然有粮?!且数目不少的样子。
卫瑾瑜环顾一圈,神色不变,却道:“先不急着验粮。”
无论随行户部官员、司吏还是督查院众人都露出震惊色,进了粮仓里,不急着验粮,这位三公子要干什么。
卫瑾瑜:“来人,将这座粮仓里所有地板都挨着检查一遍,不可漏过一寸。
玄虎卫虽不解,也只得领命去办。
于是,一行人便立在原地,看着一群玄虎卫半蹲半趴在各处敲敲打打。
一名户部官员忍不住怒道:“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位阁老可还在外头等着,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干正事?阁老们下的命令是验粮,可不是让你来检查我们户部的地板质量!这不是胡来么!”
随行的督查院司吏也道:“卫御史,这些粮食验起来恐怕得好一会儿L功夫,让阁老空等,怕是不合适呀。”
卫瑾瑜淡淡一笑。
“出了事我担着便是。”
“诸位殊不知,验粮结果如何,得先瞧瞧这户部衙署的地板质量能不能过得去才行。”
众人越发云里雾里。
很快有司吏将这荒唐行径报到了卫悯和顾凌洲处。
卫悯冷冷
抿着嘴角,无甚表情。
顾凌洲则道:“由他去。”
卫悯终于笑了声:“看来本辅这不肖孙儿L,青樾用得甚是顺手。”
粮仓内,足足一刻功夫之后,一名玄虎卫忽用耳朵贴着靠墙根的一处地面道:“这里有问题。”
几名玄虎卫过去,合力将那块地板撬开,往下一看,道:“卫大人,像是密道。”
督查院随行司吏闻言奔过去一看,木板之下,是一条木质阶梯,阶下之下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地面,一名玄虎卫下去探了一番,上来道:“确是一条密道。”
“这这这……”
随行户部官员俱惊疑不定。
户部粮仓里面,怎么会平白出现一条密道!
卫瑾瑜道:“现在可以开始验粮了。”
十几名玄虎卫立刻刷刷抽出刀,依次将刀刃插入粮袋,白花花的米粒立刻随着官兵们的动作散落满地。
“这——”
这回换督查院司吏惊愕不已。
莫非那所谓仓廪空的传言竟是假的?!
户部官员原本还因密道的事惴惴不安,这下底气瞬间足了,重露出一抹傲慢笑意:“如何,三公子,我们户部这粮仓里的储粮数量,可还令诸位满意?”
卫瑾瑜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两粒米,打量片刻,又搁在鼻间闻了闻,忽道:“把外面的粮袋全部搬开,验里面的。”
户部官员道:“三公子,有这个必要么?户部是首辅亲自执掌,眼下粮食都已经堆在这里了,三公子如此疑神疑鬼,莫非是怀疑首辅察事不清?别忘了,您也姓卫啊,就算急着立功,也没必要如此质疑自己祖父的清誉吧?”
几名督查院司吏其实已经面露迟疑。
因诚如这名户部官员所说,粮食都已经摆在了这里,“仓廪空”的传言已经不实,如果再搬开验,验出点什么还好,验不出来,他们难免要得罪人。
卫瑾瑜不作理会,吩咐:“搬开验。”
玄虎卫迅速照做。
约莫一刻,外面的粮袋全部被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