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掉城中大半的上佐后,一切事务便理所应当的落在了年纪轻轻的朝廷钦差手里。虽然琐事有无辜被抓壮丁的瓜洲司马料理,但调伏城中寄生虫病的大事,却不能不由钦使主抓,以示郑重。
寄生虫病的蔓延与环境息息相关,需要仔细梳理流变的脉络,才能调治根源。为了办好这件大事,孙真人与红拂不辞辛劳,来回奔波,一面诊治病人,一面按着大手子贡献的防治手册排查病源,指挥府兵清理水道——自林貌亮出那钦差的牌子后,他一切身份举止的疑云都随之烟消云散,连随手交付的嘱托也格外有其分量、格外的令人信服了。
不过,信服归信服,林貌的那点本事却实在不能应付这纷繁琐碎的事务。平日里用现代知识在药王与红拂面前指点江山四处显眼,或许还无伤大雅;但真要上手统筹这境内千里地二十余万人的生计,那还是大大超乎了能力之外。
总不能真用网文吹逼的嘴炮来治国吧?
不过,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并没有给钦差制造多少麻烦。在花费半个时辰彻底认清自己的办事能力之后,林貌便轻松之至的选择了唯一正确的选项——他与猫猫陛下抽空返回现代,将在家中休假的房相公拎——请到了此地府衙中,顺手交接了衙门一切的公文,让真正的高手出面主持大局。
房相公而今担着同尚书门下侍郎的差使,天然便有料理大唐一切政务的职责。有这样的天命打工人随行在侧,为什么还要天真无邪的林钦差拿主意?国家有赖老成,只要这朝廷的栋梁□□于前,钦差自然可以躺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这法子或许不算地道,但却绝对实用。以房玄龄名相之才,处理此区区一州之事,真是手到擒来,一挥而就,谈笑风生中就能杀伐决断,剖析出公文里最为细微精妙的要害出来。那种官僚系统打滚几十年磨砺出的眼光胆识,不要说是区区一个伪造敕旨滥竽充数的钦差,就是至尊也未必能与之相比——不要看瓜洲的事务堆积如山,真要有这份一位高人过过手,那真是砍瓜切菜,条分缕析,庖丁解牛般料理得干干净净。
这份料事如神、谋算精密的才气,自然绝非寻常官吏可比。府堂的佐官们领到了公文的回执,仅仅由上到下读过一回,原本那种郁郁不平的轻视之心立刻打消,由不得生出敬畏来:
这是真有本事啊!
怪不得那少年亲贵敢这样散诞傲慢——没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才气顶着,陛下会如此信任一个乳臭的小子吗?
有这样的眼光才力,那原本也有傲慢自诩的资格。只要这份眼光不变,那日后一往无前,保底也得是个尚书、宰相吧?
一旦明悟至此,佐官们的心思也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抱着狸奴直入公堂,当然是极大的无礼;但既然奈何不得这前途无量的钦差,倒不如放软身段,稍稍利用上官的喜好……
——对了,由此处往来西域的商人们,不是都养着很漂亮的狸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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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钦差对下属妄图以美
猫腐蚀上官的心思尚且一无所知。在兴奋参观完中古时代高官的宅邸后,他钻进了长史的书房,开始逐一清点犯官珍贵的藏书——陛下已经亲口应允,只要大理寺审核定谳,就可以将书籍赏赐给他拍摄照片、影印副本,聊表酬功之意。
当然,隋唐造纸技术并不完善,产量亦有不足,即使贵为一州亲民官,所藏的书籍也甚为稀少。但瓜洲为中西商贸的要冲,珍奇异物往来频繁,除了常见的中原古籍之外,却还有不少敦煌与玉门的珍贵文献,其珍稀罕异,足够让林钦差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如此仔细比对良久,等林貌再次抬起头来,窗外天色已然昏暗。唯有屋内烛火通明,照亮了朦胧起伏的雾气。
……雾气?
瓜洲地处西北,气候干冷,连雨水都颇为稀少,哪里来这样大的白雾?
林貌皱了皱眉,环视四面。
“陛下,相公。()”他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两位是否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些?●()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正在烛火边议论公文的君臣一齐抬头,茫然左右张望。如此侧耳聆听片刻,两张毛茸茸的猫猫脸便同时变了脸色——此处毗邻长街,不时传来敲更打锣的声响;但不知从几时开始,书房内外尽是一片寂静,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辨了。
仿佛察觉到了屋内的惊悸,窗棱外响起了轻轻三声叩响,而后是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婉转柔和:
“陛下安置了吗?婢子奉主人家之命,前来拜见。”
林貌小心呼吸几口,只觉雾气甘美清新,绝无异样;再低头一看,他左手的“敕”印虽微有金光,却并不灼热,依旧安稳如常。
无论门外是谁,似乎都该算堂堂正正的神明,并非妖魔一属。
他出声答应:“我等初来乍到,不知尊驾所说的‘主人’,又是哪位高贤?”
门外的声音极为谦和:“当不起先生的言语。婢子不过是泰山府君的使者,奉命向大唐圣人赔礼谢罪而已。”
林貌稍稍一呆,回头与狸花猫彼此对视,面上都是愕然的神色——先前三山压顶、情势急迫,他们也不过是在侥幸逃生之后偶尔吐槽过几次泰山府君;而今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居然就连赔礼的流程都打理好了吗?
——这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钦差与皇帝心情复杂,面面相觑中不知如何反应。说实话,他们那气势汹汹含沙射影的责问文书至今都还没来得及草拟开头呢,而今谴责未到、赔罪先到,真让人有种一拳击中空气的荒谬。
——对手太过于识相,也实在让人不甘啊。
至于房相公……房相公则更觉迷惑了。为维护皇权的尊严,圣上选择性的裁剪了某些与泰山真灵对峙的细节,即使房玄龄多方探问,终究没有查出底细。
所以,现在他来回看来看去,也实在搞不明白林小哥与陛下脸上的表情——怎么能这样如出一辙,都是在愤怒中带有点不可言说的尴尬呢?
发生过什么事吗?
林小哥
() 默然片刻,终于冷冷开口:
“既然是向至尊谢罪,难道不该隆重一些吗?夜这么深了,姑娘请回吧。”
门外的女子立刻道歉,态度恭谨之至:
“这都是婢子的不是,先生切勿怪罪!婢子要忙着办娲皇宫交托的事项,一时疏忽,竟误了上门的时辰,真正是万死!”
林钦差愣了愣。
“……娲皇宫?”他缓缓道:“你是——”
“婢子乃涂山狐族的姒狄,曾奉命为娲皇陛下洒扫,而今转入泰山奶奶天狐院中,由府君调遣。”
林貌——林貌的脸忽然僵住了。
所谓“涂山有狐”,涂山狐族中道力极深者,号为“天狐”,能通幽冥、见休戚,常常趋奉于上古尊神门下,世俗多呼为“女狐”,或者“姒狐”——昔日为太上道祖传递《女青天律》、《女青鬼律》,厘定天庭天条的女青大神,便是出身涂山的上尊!
——当然,以名义而论,女青也不过只是道祖的侍女。但道祖与娲皇的侍女,能与寻常相比吗?
显然,就是借大手子两个胆,那也实在不敢对娲皇稍有不敬,更绝不能得罪奔走娘娘门下的侍女。他仅花了半分钟稍稍调理表情,而后柔声细语,温和开口:
“既然是奉府君之命,那在下自然是欢迎之至,绝无异议。夜深露重,还请快些进来吧。”
得到主人的许可,房门终于缓缓打开。浓密的雾气趁隙由门口涌入,在玄关化为白衣白衫的女子,屈膝向屋内深深万福,举止端庄而又谨慎。
待陛下点头受礼,侍女终于起身,抬手向后轻轻一招。白雾之中脚步整齐,七八只毛茸茸的黄毛小狐狸昂首挺胸,齐步走来,在门前一字排开;背上驮着的是一溜的羊脂玉匣,白光盈盈油润。
侍女叉手道:“先前为小人蒙蔽,竟不慎冒犯御驾,真正是罪该万死!这是府君一点赔罪的心意,请陛下赏收。待到回程之日,府君再来负荆请罪,等候处置。”
这姿态放得实在是很低了。不但卑躬屈膝,连连致歉,还特意备下了这样的重礼——虽然有羊脂玉匣谨慎封锁,但小狐狸齐步行走之时,那匣子依然泄漏出潋滟宝光,引人注目不已。
只要圣上松口接下这批礼物,这梁子便也算揭过了。但猫猫陛下并未开口,只是瞥了一眼林貌。
大手子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勇猛向前,为君分忧。他稍一思索,抓住了要害:
“既然是泰山府君犯下的事情,为什么只遣你一人前来?如此避而不见,诚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