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要给咱看的东西?”
猴哥大剌剌坐在石凳上,面前鲜果齐备,繁花围绕,长桌四面还摆着自酿的葡萄美酒,碧盈盈亮汪汪香气扑鼻,是花果山猴子们精心预备的顶级货色。显然,挣脱五行山后齐天大圣无忧无虑而无拘无束,已经在提前享受他美好而永无止境的退休生活了。
林貌小心靠在石凳另一侧,双腿并拢,正襟危坐;听到大圣垂询,也只低低答应了一声,面上颇有尴尬之色。
猴哥倒不在乎大手子的反应。他咂了咂嘴,捡起林貌送来的帛书,翻了一翻,然后皱起眉来:
“什么玩意儿……”
显然,虽说大唐朝廷尽力考虑了齐天大圣的特殊情况,请朝中饱学鸿儒以秦、汉的小篆摹写通报情况的公文,但遣词造句之间,还是与千余年前的文章大有差别,文气也不甚连通;所谓诘屈聱牙,难以辨识,无怪乎大圣连连摇头,神色怪异。
虽然难于理解,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原来,督修淮河水道的官吏奉命开掘支流,工程修到桐柏一带,忽而遭遇暴雨,损失惨重;上面派人收拾残局,却又在梦中见一形若猿猴、青躯白首的古神,奋臂咆哮,震怒难当,喝令修整淮河水道的民夫统统退出百里开外,否则必将奋九江之水,令湘淮百姓尽为鱼鳖云云。
当然,“奋九江之水”估计只是夸张。但能随意呼风唤雨的神祇,委实也不好应付。不过,大圣也只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咱老孙的水性还是差了一筹,未必能料理清楚水下的妖怪。”他很坦率的说:“以咱的见解,你还是找精熟水性的神将,更为稳妥。无论是南赡部洲小张太子,还是真武大帝坐下龟、蛇二将,都是极好的人选。再不然,咱给你写一个条子,你到西蜀灌江口去寻杨二郎,一定是千妥万妥,再无差池了。”
建议也给了,办法也教了,人情也送了;情分上实在无可挑剔。但林貌仍旧期期艾艾,吞吐着回话:
“上报的官吏查了典籍,说桐柏山,桐柏山原是禹王镇压妖邪的所在,那个兴风作浪的神祇,应该就是被压在山下的上古妖物……”
大圣喔了一声,也不甚放在心上:“这又如何?大禹不会管这样的小事,你收拾了便罢了。”
林貌不得不挑明事实了。他鼓足勇气开口:“实际上,被压在山下的,应当是水猿无支奇……”
“无支奇又能如何——”
大圣毕竟是大圣,即使在花果山潇洒散淡养得警惕性大失,在瞥一眼林貌那怪异之至的表情后,依旧迅速反应了过来:
“无支奇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不妨说清楚!”
林貌尴尬之至,却又不敢在火眼金睛面前撒谎,只能咬牙交代:
“据说——据说水猿无支祁,与大圣颇有渊源……”
猴哥愣了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这就是你们上门递消息的
缘由?以为老子和那什么无支祁有瓜葛,所以先要来探探口风!奶奶的,咱老孙生平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侮辱——老子好歹算个天生圣人,和牛魔王、赤睛大鹏一类相提并论,也就罢了;而今莫名其妙,竟还和一只水猴子扯上瓜葛了!
休说什么‘瓜葛’,老子就是过河撒一泡尿,叫山间的野猴子吃了,也能养出十几只通灵变幻的水猴子来。像这样的野种,也配与老子沾边!真是胡说八道,莫名其妙!“
林貌苦着脸听大圣发火,又不由缩了缩脖子。当然,猴哥怒极失态,言辞上也颇有不讲究的地方;水猿无支奇能蒙大禹亲手弹压,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水猴子;而齐天大圣与水猿无支奇有瓜葛的传闻,也绝非来自大手子的臆想——说难听些,就大手子那点三脚猫神话学的水平,就是有心造谣,也造不出这么有深度有来历的谣言呐!
这些论断,本来可都是西游学者的精微叙述,抽丝剥茧,旁征博引,从文献探微出的隐秘联系。那种精细深入的分析,逻辑严密的归纳,不能不令大手子心服口服,所以才会信以为真,送一份公文来稍作试探。
当然啦,无论推理多么精细,似乎都与现实有不小的差距。现在看来,估计学者们连篇累牍的脑洞,实在也不大靠谱。
大概是花果山的风水颐养身心,猴哥在水帘洞潇洒自在几个月,渐渐也磨平了往日的急躁脾气。他开口发泄几句,也就不再多生气,随口又问道:
“怎么,你们要料理水中的妖怪?”
“这是既定的议程。”林貌小心道:“南北朝乱了几百年,各处淫祀邪祭,都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了,不能不收拾一二。现在借着治水的机会,正好在沿途清一清。以陛下的意思,除罪大恶极的要枭首示众以外,其余荒郊野外的小鬼神,可以流放到高句丽、新罗、东瀛,戴罪立功,以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