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开得烂漫已极的花朵,却在死魔的注视中无声死去。
当它们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刻,它们便要死去。
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
因为,被死亡看到了,就没有办法了。
然而,死魔却依然在看着。
就算盛放的花朵都被她的视线夺走了生机,就算它们枯萎、败落,变得又黄又脏,她也还是看着。
一直一直,就那样看着。
烦恼魔也留意到了死魔的目光,他摇了摇头,像是一个溺爱自己的老来女一样的老人般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
“真是孩子气。”他说。
阴魔却在红绡扇下,绽开了意味深长的笑。
她已经知道,死魔为什么忽然想要花了。
“的确,很孩子气呢。”
阴魔一边笑,一边意有所指道。
只不过。她所说的孩子气,并不是指眼前这件事。
大悲和尚并不知道阴魔正在笑什么。
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将她们两个都杀了——无论是阴魔,还是死魔。
阴魔一边笑一边想。
“不来就杀了你。”
还有比这句话,更孩子气的话语吗?
一回想起来先前从传音符中传来死魔的命令。阴魔便笑得几乎歪倒在软枕之中。
多可怜,多可爱。
她想。
还真是好多年没看到小姑娘这么可爱的一面了。
像是不小心打碎了自己最喜欢的杯子的小姑娘,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甚至用上了她最厌恶的男人的传讯符,来联系她最厌恶的女人。
在传讯符里听到死魔的声音时,阴魔还以为这是旁人的诡计呢。
但是听到了那么可爱的话,她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就算那边可能是一个陷阱,她也一头扎了进去。
毕竟,她实在是太好奇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死魔又为什么会联系她呢?
毕竟,自从雪盈川被杀之后,死魔无论如何都要杀死的人,只剩下一个阴魔而已。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阴魔抵达了死魔的行宫。
而后,她在那里看到了死魔的“理由”。
难怪。
那时,她脑中只有这两个字。
难怪死魔会突然想要不会凋谢的花。
难怪死魔会用传音符联系她过来。
难怪明明自己就站在这里,死魔却还没有对她动手。
这一切的理由,从她在死魔的行宫里,看到在死魔和天魔打斗之时被死魔弄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时,她就明白了。
琅嬛书阁,林长风。
和四魔中的其他人不同,阴魔一直关注着修真界的动向,她素来是个极惜命的女人——无论如何,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生活——她搜集了无数人的情报,大大小小的宗门间的恩怨情仇,每个门派之中又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好手,她俱是记得清清楚楚,分门别类贮藏在脑子里。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林长风的资料,末了,只留下鲜明的两个字——
难怪。
于是,那时的她在红绡扇下无声地笑了起来——就像她此刻的笑一样。
难怪从很久以前起,就一心想要杀了她的死魔,居然会像孩子一样向她求助。
“放心好了。”那时,她这样对死魔说,“我会修好他的。”
因为,他要是这样就死了,未免也太无趣了。
阴魔自然不会允许这个故事如此仓促收尾。
所以,明明刚受了重伤,被陆迟明破了十二重化身,正是需要好生修养不能妄动真气的时候,阴魔还是拿出了一甲子的功力,又以平生最大的耐心和细致,仔仔细细地缝补好了那个男人。
就像阴魔对死魔承诺的那样。
她修好了他。
现在,阴魔在自己的不负春中,倚靠着自己的软枕,含笑看着死魔,像是在看着一朵将要盛开的花。
死魔没有看她,她还在看那些牡丹花。
最后一朵花也在她的目光中死去了,然而,死魔却还是呆呆地看着。
黑沉沉的眼眸如同深渊,目之所及之处,唯有破灭的风景。
阴魔轻轻地笑了,忽然抬手,用红绡扇敲了敲烦恼魔的手腕。
“对了,你不给她吗?”
她笑着说。
“明明都准备好了,不给她也太可惜了,不是吗?”
“确实如此。”
烦恼魔微微颔首,从芥子中取出了一样...
东西,唤了一声死魔。
“过来。”
死魔的目光缓缓转了过来,黑得近乎空洞的大眼睛里,没有映出他们任何一人的面庞。
烦恼魔张开手,手中是一盆雪一样白的兰花。
死魔的目光落在那白花之上。
兰花纤细的茎叶微微颤了颤,似乎经受了一阵无形的骤雨。然而,那花朵却并未凋零,反而有一个青涩的花骨朵,在她的目光中含羞带怯地绽放了。
或许是白花映入眼瞳所带来的错觉,死魔的眼睛仿佛也微微亮了起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烦恼魔微笑着,将兰花放在她惨白的手掌之中。
“她的名字是‘独占春’。”他同她说,如同寻常人家的老祖父在教导自己疼爱的孙女,“我在盆中布下了回春诀的术式,只要你好生照管她,她便永远也不会凋谢。”
说罢,他还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死魔的头,语气放得和缓而又郑重。
“万物有灵,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你既然得了她,便不可损伤,亦要珍惜,你可能做到?”
死魔将花抱在怀中,轻轻碰了碰它的细叶,也不知大悲和尚究竟在其中布下了何等术式,就算她这样触碰,这盆独占春也没有要枯萎的意思,依旧顽强地盛放着,花蕊处的那一瓣白上,还微微带着少女似的红晕。星星点点,衬得死魔惨白的手指,也似乎多了几分生气。
她素来是不爱说话的,抱着这一盆独占春也不言语,孩子一样全情沉入进去,待大悲和尚又拍了拍她的头,才不大高兴地拨开了他的手,胡乱点了点头。
只是花还被她抱在怀里,小孩子充满独占欲的姿势,用双臂紧紧地环着,就算大悲和尚也碰不得一下。
烦恼魔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却还是笑着的,见死魔转身要朝外走,他便也从善如流地让开了身,看着那道漆黑的影子骤然冲上天际,消失在浓墨一般的阴云之中。
“居然在那样小的一个花盆里布下了七七四十九道术式,连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精巧法阵,即使无人提供灵力,法阵中的回春诀还是可以永远循环往复下去。”
阴魔与死魔不同,她是灵山的大巫,自幼便经受着极为严格的法术教育,自然看得出那盆景中的玄妙之处。她眯起眼来,看向大悲和尚,唇边勾起微妙的笑意来。
“居然将这样精妙的法术用在哄小姑娘上,果然不愧是大悲和尚,当真是——慈悲为怀。”
最后四个字,阴魔说得又柔又轻,合着她的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烦恼魔只是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独占春……倒是好名字。”
阴魔想着那兰花的名字,轻轻地笑了。她稍稍抬起眼来,眼风抛在大悲和尚面上。
“真是巧合到了,简直让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知道,大悲和尚并不知道林长风的存在的话。
“什么巧合?”
...
烦恼魔也眯起眼来,敏锐地从阴魔的话语中意识到一丝不对。
“没有什么。”阴魔笑着含混过去,“只是觉得这盆花格外适合她就是了。”
独占春,独占春。
阴魔想,笑着想。
独占一段春光——哪还有比这更适合死魔的花呢?
正如死与夜素来是一对兄弟,死与冬也是一对亲不可分的姐妹。
死魔的生命之中,从来不存在所谓的“春”。
可那个男人却出现了。
不合时宜的春光,照进了永无止境的冬夜。
可惜的是——不,值得高兴的是,那个男人并不是不会凋谢的花。
阴魔轻轻地笑了。
待到失去那段春光之后——死魔,会变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