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稹玉无奈的声音响起。
“啊?”桑慈茫然回头。
“你踩我衣摆了。”
桑慈低头,忙挪开脚,看着谢稹玉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鞋印,又来到灶台边。
“多放点糖,我要很甜很甜。”她立刻站起来蹭到谢稹玉身旁。
大夏天的,明明大家在一起烤火,谢稹玉身上却是干干爽爽,凉凉的。
谢稹玉依言多放了一勺糖,盛起来后,手在瓷碗上握了一下,刚刚还热气腾腾的红豆甜汤一下没了热气。
他递给桑慈,本以为她会坐下喝,没想到他舀水洗锅时,她也要跟着。
谢稹玉告诫自己心情平和一点,可忍不住去看她,试图猜想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每当陷入某种思绪中时,嘴里会忍不住小声碎碎念。
刚才,她喊了五次沈无妄。
谢稹玉低垂了眼帘,慢吞吞将东西都一一收拾好。
“好甜啊!”桑慈捧着碗,还红肿的眼睛一弯,又沁出些水意来,“和以前一样。”
她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喝过谢稹玉煮的甜汤了。
还和记忆里一样甜。
谢稹玉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重新低了头,那句“比起沈无妄呢”终究只是在唇边反复,没能问出口。
此时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谢稹玉每日早晨卯时就要去剑馆练剑,如今已经迟了,但桑慈的眼睛还红红的,情绪也看起来不太稳定。
今日的她,很奇怪。
他想了想,没走。
桑慈放下碗,眼睛还湿润着,抬起头想和谢稹玉说话时,余光一瞥,看到外面天光大亮,她后知后觉,忍不住拉着谢稹玉跑到了院子里。
她仰着头看着阳光穿过枝丫落在身上,刺眼的光斑让人睁不开眼。
再也不是黑暗了!
再也不是了!
到了此时,重生的种种欣喜才齐齐涌上来,桑慈的脚一下一下踩着雨过后还潮湿泥泞的地,大笑着,又忽然转头,“谢稹玉,你不是卯时就要去剑馆吗?怎么还不去?”
谢稹玉看着她:“……”
仿佛在说我一大早是被谁拉到了慕楼峰?
桑慈假装没领悟到他的眼神,若无其事摸了摸头发,“等我绑个头发就送你去剑馆。”
谢稹玉不需要她送,但他在她眼神瞪视下被迫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往房间回去。
桑慈喜悦难自禁,忍不住笑,转过身,面朝着谢稹玉,倒退着往后走,一边走,一边踢着裙摆,柿蒂花在裙角散开。
“谢稹玉,一会儿你替我绑头发,我不会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
本来就是,她在黑暗里被囚着的时候,哪可能梳头?
好几年没有梳,她当然是不会了。
谢稹玉:“……”
他没做声,视线落在桑慈欢喜雀跃的脸上,唇角无声翘了一下。
坐到梳妆镜前,桑慈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自己现在的脸。
比起几年后,略显稚嫩一点,但依然很好看嘛!
反正比‘她’在身体里时好看!
桑慈是好意思夸自己的,但她想听谢稹玉夸自己,她从镜子里往后看站在身后的谢稹玉。
“谢稹玉,我美不美?”
谢稹玉正在解桑慈随意绑头发的发带,听了她这话头也没抬,认真替她梳头。
毕竟这是她的每日一问。
不过他已经半年没有听到过了。
“谢稹玉!”桑慈紧盯着镜子里的人,不满道。
谢稹玉:“美。”
桑慈满意了,又嘴角上扬,看着谢稹玉熟练地将她的头发上半部分左右分成两半,各自在一边绑成两只发髻,余下一半的头发则披在身后。
谢稹玉的视线落在桑慈梳妆盒里的珠花上。
他送的簪子被压在下面。
本该直接取了珠花替她戴上,但他垂眸,手指缠绕在她的发带上,语气平静地问:“戴珠花还是发簪?”
桑慈没有领悟到谢稹玉的情绪,美滋滋对着镜子看,嘴里道:“簪子多不方便呀,一会儿我得找掌门师伯告诉他我要锻体去。”
“那就是珠花,哪一朵?”
谢稹玉的手指攥紧了发带,但神情却依旧很平和,似乎并无所谓。
桑慈这才去看梳妆盒。
这一看,就看到了许多时新的珠花,有兰花样子的,牡丹样子的,还有一簇簇月桂花样子的,活泼又俏丽。
她这才想起来这半年,沈无妄经常给她买这些发饰。
反倒是谢稹玉,他好像只会专一地送她簪子。
玉簪、金簪、银簪、木簪、骨簪、石簪、陶簪、玳瑁簪、犀角簪,好像凡界修仙界能搜罗到的簪子,他都搜罗了一遍。
“不要珠花,真俗气!”桑慈义正言辞摆手,把珠花和各种沈无妄的东西都丢在地上,从梳妆盒最底下挖出一支略显笨重的檀木簪,“戴这个!”
谢稹玉看着她,静了片刻,取过木簪放下。
“锻体,不适合戴簪子。”
桑慈略微心虚地看了一眼他,虽然那些珠花不是她收的,但也确实是她收的。
“走啦走啦谢稹玉,我送你去剑馆。”
她什么都不想戴了,拉着谢稹玉就往外走。
谢稹玉抬头看了一眼,“剑馆不是这个方向。”
桑慈:“……”
她指挥一朵莲调转方向,没好气地偏头看他。
“我好久没去了,一时记岔了不行吗!”
谢稹玉也不恼,安安静静听完她,垂着眼不去纠正她话中错误。
明明她每日都会和沈无妄去剑馆。
流鸣山剑馆是弟子们学剑练剑诀的地方,与其说是馆,不如说是一片山间剑台。
每一日,谢稹玉都是最早来,也是最晚走的,风雨无阻,道心坚定,从他上山学剑后就是如此。
今日剑馆的弟子们到了这个点都没见到他们的谢师叔,一个个不由都瞪大了眼睛,不由揣测谢师叔是遇上什么事了。
大家交头接耳传播着听来的传闻。
“我知道,昨日谢师叔和见雪公子在沧冀峰打了一架,受了重伤,所以他今日才没来剑馆。”
“那你们知道小师叔为什么和见雪公子打架吗?”
“嘿嘿,我知道,是因为桑师叔,谢师叔和桑师叔自小订婚,可自从见雪公子来了后,桑师叔眼里就只有见雪公子了。昨日他们就是为了桑师叔打架的。”
“我听说谢师叔被桑师叔退婚了。”
“啊,退婚了啊?三个月后他们本该行合籍昏礼了呀!”
“其实,见雪公子也挺好的,长得比谢师叔还好看,又温柔,和桑师叔很配。”
“我也觉得我也觉得!”
桑慈一落地,就看到前面围聚了不少内门弟子,凑过去一听,气得冒烟。
“谁要你觉得!都闲的没事吗?”
众人回头,就见桑慈叉着腰柳眉倒竖站在他们身后,气势汹汹,一副玉面夜叉的样子。
再一看,传闻中被退婚的他们的小剑仙谢师叔则默默站在她身后。
流鸣山弟子间氛围向来活泼,此刻大家怔住一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接着如鸟兽散,直接四散跑开了。
“喂!我不退婚!”
桑慈气得在原地跺脚,冲那些弟子喊,回头本想冲谢稹玉不满表达愤懑,结果看到他默默在一旁拔出了小行剑。
他黑发高束,面容清俊,似人间仙,手腕随意转动了一下缠绕着桑枝雕纹的剑柄,挽了个剑花。
上面的破烂剑穗晃荡着,和秀气细长的剑身一点不搭。
“小慈,我要练剑了。”
谢稹玉神色平静。
桑慈盯着他看了会儿,试图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他对自己的不满。
反正是半点看不出,她盯得久了,他就垂下了眸。
但桑慈就感觉不对。
不过她不想影响他练剑,谢稹玉可是以后能一剑斩破苍穹的人,厉害着呢!
她哦了一声,退开了一些。
她一会儿也有许多事要去做,比如,她要去看看这沈无妄到底在搞什么鬼。
但这话当然不能对谢稹玉说,她说道:“那我去找闻人师伯,流鸣山只有闻人师伯是体修。”
谢稹玉抿唇,垂着眼嗯了一声。
桑慈召出一朵莲,跳上去行了几尺远忽然停下来,眯着眼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练剑招的谢稹玉。
她忽然又回去。
“谢稹玉!”
谢稹玉手下动作没停,一套连招结束才回头。
桑慈从一朵莲上跳下来,一把拽了谢稹玉剑柄上的剑穗。
谢稹玉一向平静的瞳孔一缩,声音低着急促出声,“小慈——”
桑慈快速说道:“这个不要了,我给你编新的。”
谢稹玉闻言沉默片刻,情绪重新平稳下来,连声音都轻了几分,“这个也要。”
桑慈见他这么宝贝这个破剑穗,心里又高兴起来,又后悔当初她怎么送了个这么丑的东西。
她故意逗他:“新的和旧的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个?”
谢稹玉不说话了,只看着她。
木头,呆瓜!
桑慈嘀咕一声,把剑穗丢回他怀里,重新跳上一朵莲。
“晚点来接你!”
谢稹玉看着她的身影从视线里离开,这才低头将剑穗小心翼翼重新系上去。
他曾看到桑慈给沈无妄也编了一个。
用了金线,配了琉璃珠,沈无妄用剑时,琉璃珠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但是,桑慈第一次编的剑穗送给了他。
……
桑慈想到刚才谢稹玉被她夺走剑穗时的脸色变幻就忍不住想笑。
她心情极好,一朵莲带着她在半空轻盈飞跃,裙带翩飞如橙色的蝶。
闻人泸常年都住在戒律堂,所以桑慈直接转道先去了那儿。
等去了戒律堂,那儿的守堂弟子告诉她闻人师伯一大早下山捉犯事弟子去了,她只好出来。
桑慈出来后,视线朝着梅馆的方向看去,从芥子囊里取了一把灵匕藏进了袖子里,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这火气,虽然知道自己太冲动,但还是跳上了一朵莲。
先装一装原来的样子,会一会这魔头,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梅馆是流鸣山的客居,虽取名梅馆,却是满山种满合欢树。
如今夏盛,红白相间的合欢花粉润润地盛开着。
桑慈落地后,朝院子里走了几步。
雨后碧空如洗,花树下站了个身材高挑的人。
他一袭白衣,墨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垮垮半挽了一个发髻,用玉簪固定,余下的披散在肩后,垂到后腰,显得温润又随和,他的手里摘了一朵合欢花。
听到动静,他也抬头看了过来。
入鬓浓眉桃花目,面白唇朱挺秀鼻。
沈无妄长得很美,清雅温润,眼波流转间却又昳丽多情。
‘她’就是迷上了这样一张脸。
哼!
比不上谢稹玉!
桑慈忍着心中恶意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没有出声。
沈无妄也歪着头看她,凝眸看了会儿,唇角往上勾起,眉眼瞬间含笑,举着花朝她晃了晃。
“小慈,你来了。”
他低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