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慈见他指着叶片最宽的地方,顿时和他理论了桑叶的样貌形态应该怎样如此云云。
谢稹玉接下来的时间都安安静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新的剑穗,最后忍不住抬手压了压唇角,以免被她看到生了恼意。
最后桑慈说累了,才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黑压压遮着月亮的乌云散开,月光柔和,夜风和煦。
桑慈因为沈无妄生出的戾气与窒息彻底消散了。
谢稹玉瞥她一眼,忽然毫无征兆地说道:“我其实不想听你提别的男人。”
夜色下,他的声音清朗又低沉。
桑慈思绪怔住,很快脸莫名一红,色厉内荏道:“他算什么男人!”
谢稹玉又不吭声了,低头将剑穗摆摆好,又将剑在腰间佩戴好。
桑慈有点新奇地看向谢稹玉。
他从前可从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
这木头向来闷声不吭的,没人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谢稹玉知道桑慈在看她,任她看。
桑慈本来想再多说两句,但想到难免要提到沈无妄,便轻哼一声,闭了嘴。
“小慈。”谢稹玉却是有话要说。
桑慈嗯了一声,歪着头看他。
谢稹玉本是正经要提她胸口的叶子,可话到唇边,竟是觉得有些面红,毕竟这一次他想仔细再看一次。
他垂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今日我去妖市,见了一桩事。”
“什么事?”
谢稹玉:“妖市上,出现一幅画卷,画卷上只画了一片叶子,那叶子如银杏叶,呈扇形,叶脉鲜红如血管中有血液流动。”
桑慈一下顿住身形。
谢稹玉也顿住了身形,两人对视了一眼。
桑慈立马低头就要扯自己衣襟,“是这个吗?”
“小慈!”谢稹玉忙拦住她的动作,急促的声音阻止她。
“这里又没有别人,我就稍微拉下衣襟给你看看……”
桑慈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到谢稹玉黑幽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顿时声音小了下去,又忙问,“好吧,回去再给你看,然后呢?”
谢稹玉确定她不会再拉开衣襟,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低声道:“具体内容我知道的也不多,说是这叶子能起死回生,许是什么灵药?”
起死回生。
桑慈怀疑这起死回生指的不是谢稹玉说的灵药的意思。
而是……重生?
桑慈摸着自己心口的叶子,心里却生出更多疑惑,一片区区叶子,怎么可能能令人重生回溯时光?
在修仙界,关于各种先祖前辈们的传说里也没有谁能够回溯时光重回过去的,若是有,早有各种传闻了,毕竟,谁的过去都有遗憾事。
桑慈仰头看向谢稹玉。
他就在面前,专注安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当初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叶子,依稀记得他喂她吃下叶片后便轻声呼唤着她,似乎是想让她苏醒过来。
可惜,那时她听得见,却无法回应他。
或许,他是知道这叶子的能力的。
可惜,那时她没醒来,不知道他心中有多少的期望,后来又有多少的绝望。
桑慈的眼睛里再次忍不住有了些水意,月光下,一双杏眼秋水盈盈。
谢稹玉、谢稹玉。
那时她也一直这样在喊他。
“小慈?”谢稹玉垂头看着她,低声喊道,“怎么了?”
桑慈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过身和他并排走,也闷声闷气道:“我这叶子是因为你长的。”
说这话,叶子不会发烫,她就要告诉他,这叶子是因为他长的。
事实本来如此。
谢稹玉听得莫名,却能察觉到她此时低落的情绪。
他想让她开心点,就好像那时他从妖市出来时,她高高兴兴跟他说她救人了的样子。
但他张了张嘴,半天只道一声:“小慈真厉害。”
桑慈:“……”
她怀疑他是在夸他自己,但是她没有证据。
“那是怎么长的?”谢稹玉被她看的面红耳赤,稍稍不自然地移开眼,很快又问道。
桑慈沉默了下来。
谢稹玉忽然就明白了,他第一次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是不是不能说出来?”
桑慈一下抓住他的手,眼睛晶亮地看着他,心中澎湃,她用力点头。
谢稹玉见着她这个样子,心中忽然泛起丝丝密密的疼。
没有来由,无法追溯。
他忽然握紧了她的手,沉思了一会儿,这么些年看过一些书,自然知道一些事会有一些禁忌,虽然还搞不明白,但他已经渐渐确定小慈身上有秘密了。
“以后不能说出口的事就捏捏我的手。”谢稹玉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在夜色下温柔得像春水,将桑慈包裹其中。
桑慈点头,眼睛湿润,忽然道:“谢稹玉,我不如你聪明。”
她向来在人前骄傲,小时候就对着谢稹玉骄傲得像小孔雀,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哪里不好,又哪里不如谁。
谢稹玉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却一下伸手按住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下去。
他始终记得初见桑慈时,她看过来时又好奇又嫌弃,可她嘴里又说着跟着她吃饱饭的样子。
“没有,我不聪明,我只是从小经历的事多,见过的人多而已,小慈很聪明。”谢稹玉语气平淡普通,仿佛说着一个不起眼的事实,却又十分认真。
仿佛他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这个木头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桑慈偏头看着谢稹玉,心中快活又有些得意。
她也赶紧把叶子之前的事说给他听,“之前我救人后,得到感谢后,胸口的叶子里像是有灵力弥漫出来的感觉,润养着我的经脉,很舒服。”
说到最后一句,她有些迟疑,润养经脉是她自己的猜测,如今她没有灵根,这种感觉很缥缈没有实质。
“东海离青陵仙府近,青陵仙府的典藏古籍是修仙界最多的,东海事毕,我们可以游学名义去一趟青陵仙府。去仙府藏书阁查一查有无相关记载。”
谢稹玉想了想,道。
青陵仙府灵气充沛,届时灵根蕴养结束置回小慈体内也有大益。
桑慈想到自己新交的朋友张钦余和林凤娘也是青陵仙府的弟子,顿时心情愉悦。
走了这么段路又说了这么多话,她有点累了,或许是又到了当初那晚拔除灵根的时间,脊柱那酥酥麻麻的痛意开始一点点加重涌上来。
毫无征兆的,桑慈腿软了一下,谢稹玉一下扶住她停了下来,在她面前蹲下来。
桑慈趴了上去,把脸埋在谢稹玉脖颈里,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嘴唇都几乎贴在他的皮肤上。
柔软的唇瓣贴上去时,谢稹玉的脖子瞬间红了。
他垂着头差点趔趄一下。
“今晚你要去东海了吗?”桑慈闭上眼问道。
谢稹玉:“不去了。”
“真不去了?!”桑慈瞬间惊醒,“不是说要捉水妖吗?”
谢稹玉淡定:“不去了,这么多人,少我一个不算少。”
沈无妄在这,他不可能放下如今毫无自保能力的桑慈去杀什么水妖。
“可是四大宗门弟子都在,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万一有什么宝贝出世,你不去看看啊小剑仙?”
桑慈话一说出口,就觉得指不定他们是在找什么宝贝,万一谢稹玉错过了怎么办?
被桑慈喊小剑仙,谢稹玉面热,心中生出羞耻感。
“别叫我这个。”
“哪个?”
“……小、小剑仙。”
桑慈偏过头去看谢稹玉的脸,谢稹玉别开了头,不让她看自己涨红的脸色。
她不满了:“别人怎么可以这么叫?”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谢稹玉又不说话了,索性趁着没人召出小行剑,踏剑往山下飞。
城门早就关了,当然是难不住他的,直接回到客栈,谢稹玉将桑慈屋子里的蜡烛点上,又替她将客栈的床单被褥换了,然后将她往屋子里一塞。
“我在隔壁。”
然后他将门一关。
桑慈:“……”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是个木头呆驴。
还没给他看叶子呢!
她在明亮的烛火里往床上一躺,本想拿出帕子盖住脸,但摸了摸腰间系着的锦帕,发现再次遗落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山上时掉的。
桑慈只好翻个身,把脸埋进被褥里。
深深地吸一口气,都是谢稹玉的味道呢。
好睡。
隔壁的谢稹玉却一晚上没睡着。
一闭上眼,便是一些卑鄙的想法停不下来,他努力控制着声息,嫌弃自己那些念头。
他没有她想的那么老实,也没有她想的那么正直,更没有她想的那么好,他不是她心中品性高洁的剑仙。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机缘巧合走上了一条修仙的路。
他见过世间最肮脏的东西,他是裹着一身脏污淤泥爬到了仙人面前。
他长于龌龊之地,从没见过纯粹的东西。
他的父亲是下九流的赌徒,卖儿卖妻,他的母亲怨天怨地夜晚卖身白日醒了就打他骂他。
若是没有师叔,他会在十一二岁就成了卖笑的倌儿,倚在人身下。
没有自尊,没有未来,又脏又臭。
他远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谢稹玉垂下了眼睛,又按了按心口处,那里除了跳动的心,还有桑慈的灵根嵌在里面,他凝神调动灵力,全力蕴养。
寅时二刻的时候,谢稹玉的传信玉简亮了,他本不想理会,可玉简接二连三地亮,显然是江少凌传来的。
拿起来一看。
江少凌:【妖市崩塌了,几百只小妖到处奔逃,师弟在哪?速来捉妖!】
谢稹玉:【不来,我守城。】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东海,我不去了。】
他传信完就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先到隔壁门口安静听了一会儿,确定里面的人呼吸绵长,才执剑飞身出了客栈。
他跃至屋顶,环视四周,小行剑环绕周身,又嗡得一声蹿飞出去,立于华邕城中心,十二道气剑往十二个方向呈环形将华邕城笼罩住。
当天夜里,妖啼声不绝于耳,似小儿啼哭。
但很快,这声音在客栈周围消了音。
桑慈是真没想到谢稹玉说不去东海是真不去了,一句他留在华邕城看着有无漏网之妖祸乱便堵住了江少凌的嘴。
他们在客栈里住了三日,刚开始桑慈还以为沈无妄会来纠缠,毕竟她那一日的说辞也不是那么完美无漏洞。
但是没有,他竟然没有?
桑慈心里始终对他不能放松警惕。
太奇怪了,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似乎知道她心里的担忧,这三日,谢稹玉注意着华邕城情况,也经常和她说东海那边的情况,似有若无的就会带一点沈无妄的动向。
当然,这些都是碎嘴子大师兄每天闲下来和谢稹玉唠叨的。
那天江少凌还在玉简里埋怨:“东海腥气,我每日熏香,但身上还是一股咸鱼味,真是惹人苦恼!”
谢稹玉和桑慈说时,桑慈忍不住笑,还拉着谢稹玉嗅他身上的味道,一边吃着他剥的核桃,一边庆幸,“还好你没去!”
第四天,阳光明媚,桑慈靠在窗棱边晒太阳,随着时间越久,她的身体越痛。
但她不想谢稹玉知道,都故作只是锻体修炼心法太累的关系。
谢稹玉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桑慈猜测她的灵根在他体内他也不好受。
还剩下四天了。
再忍忍。
谢稹玉买了一份糖炒栗子,在桑慈身侧坐下,“小慈,今日收整一下,我们要离开华邕城了,去青陵仙府。”
“东海事毕了?”桑慈惊讶地张嘴咬住谢稹玉剥好的栗子。
谢稹玉点点头,“作乱的是一只潜牛,手底下有不少妖众,在东海底下盘踞,昨天晚上已经捉到了,东海底下有潜牛的不少宝物,各宗门搜寻清点。”
潜牛,是一种会爬到岸上打架的牛头鱼,《妖怪志异》里有记载,桑慈刚好知道。
哼!她看书也是蛮多的嘛!
谢稹玉想了想,又道:“你之前的猜测不错,几大宗门确实在找一件宝物,据说是一件神兵。”
他对这些宝物欲望不、高,所以也没多问,都是江少凌说的。
“据说?那指不定不是神兵,是别的什么呢!”桑慈随口说了一句,浑身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又忽然来了劲,“但不管那是什么,总归是好东西,你不去不是轮不上?”
谢稹玉弯了下唇角,“我不要。”
桑慈抬眼瞪他,又觉得自己好没道理,毕竟谢稹玉因为她才不去,又坐起来,拿了颗栗子,剥了喂给他吃。
谢稹玉抬手要去接,桑慈让开手,撇嘴,“张嘴啊!”
他只好张嘴,含住栗子。
桑慈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谢稹玉跟着起身帮她。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谢稹玉看了一眼桑慈,弯着唇角在后面补了一句:
“小慈,忘记和你说了,去青陵仙府游学要先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