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乐清正悠远, 犹如神明在世普度众生。
桑慈毫无乐感,听不懂曲子好坏,这幻灵咒加入乐曲之中,她更是分辨不出。
这无关咒律天赋, 纯粹是看不起她这样不懂乐的人。
真是可恶!
桑慈揪着谢稹玉的衣服想要愤愤出声, 却发现她的手没抓到一片衣角。
抬头,她已不在谢稹玉怀中。
桑慈想起方才谢稹玉在耳旁的话, 环视四周, 便发现所有人都在褪色消失,一盏盏灯一缕缕月光, 就连耳中那些悠远的祭祀乐都消失了。
黑暗如潮水一般将所有都吞灭。
“祭祀乐中含幻灵咒惑人, 众多弟子被引来,入祭祀舞阵中皆入了幻阵,别乱动。”
谢稹玉的话不断在耳旁响起。
桑慈心脏跳得很快,她不断提醒自己可能是进入了幻境, 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她心里又止不住紧张。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
分明刚才谢稹玉抱住自己的一瞬间她没有动,为什么还是陷入了幻境?
桑慈手掐诀下意识用上护魂咒,并警惕地看向四周。
四周很黑,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回到了那个黑暗的牢笼里。
“谢稹玉?”
桑慈尝试性轻喊了一声。
周围没有人应声。
桑慈犹豫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该听谢稹玉的, 等在原地,可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像从前那样, 什么都不做, 她如今已经筑基, 她不是从前无能的自己。
她回忆起破解幻境的咒律,引动灵力,但那些咒律像是碰到一层看不见的壁, 瞬间化为泡影。
桑慈皱眉,弹指一道剑势飞出,同样碰了壁。
她收回手,确定这幻境就是前世那个关了她很多年的黑暗牢笼,但只要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总能出去。
哼!
难道以为她还是从前的她吗?
谁布置的这幻境,简直可恶!
桑慈盘腿往地上一坐,索性不去理会,闭上眼睛。
一切幻境都是由心生出,即便咒律不能破之,只要道心坚固,便不会被幻境迷惑,回到本真。
可很快,她听到了谢稹玉的声音。
她被乱了心神。
“小慈……”
他的声音遥远,似远方而来,又似就在耳旁。
桑慈一下紧张起来。
谢稹玉怎么会在这里?他在找她吗?他进入到了她的幻境里吗?他也陷进去了吗?
她睁开眼想去找谢稹玉,却发现自己正被谢稹玉抱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快要将她淹没,他身上到处都是伤,血不停流下来,白色的头发沾着血落在她脸上。
桑慈变得茫然起来。
“小慈,我真无用。”谢稹玉低下头,将脸埋进她脖颈里。
桑慈听到了他沉闷的哽咽声。
“我明明杀了夺舍之魂,为什么你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虚弱,像是要随时散架,“小慈,小慈……”
桑慈攥紧了手。
谢稹玉为她迎战沈无妄,想起谢稹玉一剑破开天道。
她被困住了,她说不了话,谢稹玉不知道。
桑慈胸口剧烈起伏,却醒不来。
她受不了了。
“你给我吃的叶子让我回来了,谢稹玉你起来!”
但谢稹玉跪在地上安静地抱着她,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桑慈攥紧了手,一下睁开了眼。
……
桑慈在他怀里昏睡过去,双手依然紧紧揪着他胸口的衣襟。
他明明第一时间用咒律将她圈在怀中,结界的光圈将她笼罩住,她不该受到祭祀舞和幻灵咒影响,不该陷入幻梦。
何况当时她没有动,何况她有自保能力。
不对……这幻灵咒很低微,这样大的场面,这么多的人,却是低级幻灵咒,能轻易破除。
谢稹玉环视四周,目光沉沉,小行剑忽的从剑鞘里飞出,发出清戾啼鸣,一剑斩向祭台,牢牢定在祭台上的乐师手中琴上。
“嗡——!”
剑声伴着刺耳的琴唳,幻灵咒果然被轻而易举破除,空气中恢复安静,数道魔气从琴中逃逸,是低等灵魔。
观礼台和祭台上的弟子也回过神来,俱是茫然地环顾四周。
离琴最近的陆元英也受到了影响陷入幻梦,他缓过劲来,抬头看到那道逃窜的魔气,立即拔刀去追。
但桑慈没有醒来,谢稹玉低头时,看到她依旧蜷缩在他怀里,脸色却变得苍白起来。
她陷入了梦魇。
怎么会呢?
幻灵咒很低微,影响琴音的魔气已经溃散。
“师弟!”
江少凌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他急匆匆落地的声音。
谢稹玉抬头,目光在江少凌身上一转,却是落到了他身侧的沈无妄身上,目光滑过他头发上戴着的那根木簪。
男人之间的争锋相对,一个眼神相触就够了。
谢稹玉眼神平静。
沈无妄目光温润。
“今日青陵有人趁乱入内,闯入封魔阁盗取那枚锁灵珠,幸好莫长老给锁灵珠下了数道咒律法阵,人未能得逞,如今莫长老派人去追了。也还好师弟的剑够快,破了那琴师手中琴上的幻灵咒和魔物,否则这么多弟子一同入梦,定然要出事。”
江少凌几步行到谢稹玉身旁,看到他环抱着桑慈,又见桑慈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立刻蹙眉,“师妹这是……?”
沈无妄没出声,却是跟在江少凌身后走了上前,目光扫向谢稹玉怀里的桑慈。
谢稹玉垂下眼眸,一手托住桑慈的腰,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微微侧过身体避开沈无妄的视线。
谁也没说话,气氛安静,祭台附近的桂花甜香浓郁。
但夹在三人中间的江少凌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压迫的气场。
沈无妄唇角轻弯着,眼角是点点温柔笑意,他轻笑了一声,“小慈在谢道友怀里还能中招昏迷。”
谢稹玉眉目沉静,却想起了桑慈几次提起沈无妄不是人一事,没做声,弯腰抱起她,打算先离开此地。
“等等。”
如玉般光滑细致的一只手,挡住了谢稹玉去路。
谢稹玉抬起眼,目光沉沉,内敛的气势陡然锐利,声音却依旧平静。
“让开。”
沈无妄看着面前的人,却想起了前世一瞬白头的谢稹玉,同样是一双沉静漆黑的眼,那里头酝酿的风暴却是沉暗悲色。
如今……
如今这双眼倒是还干净得很。
“她是被织了梦,你可知如何解梦?”
沈无妄语调温缓,神色淡淡。
谢稹玉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道:“不劳你费心。”
沈无妄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却又神色柔和地说道:“你若无能不能解梦,不如将小慈留下来,我来替她解。”
谢稹玉没再看他,抱着桑慈就离开。
被如此无视,沈无妄眼底有愠怒,转头想追,江少凌赶忙拉住了他,“无妄,他们小夫妻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师弟这个人极有分寸,你放心,小慈不会有事的!”
沈无妄似冷冷看着谢稹玉离开的方向,可在江少凌看不见的地方,眼底却有异样的光。
他摩挲着袖子里的丝帕,似乎是冷静过后,才轻叹口气,对江少凌温声道:“让少陵见笑了,亲眼见到小慈,遇到她的事,我还是……”
这话江少凌不好接,毕竟这事他肯定站师弟。
正想着,又听沈无妄说道:“只不过,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若是他们婚约还在,十月初七才是他们合籍的日子,如今,他们还不是夫妻吧。”
江少凌回头看他,就见他站在夜色中,略红的唇勾起温柔的弧度,眉眼柔和,仿佛只是在纠正他的话而已。
他正想着如何回这一句,沈无妄却又似呢喃一般,低声道:“少陵可知若是小慈被魔物织梦,该如何解?”
魔物织梦,江少凌自然是见过,不提九幽魔地捆住的大魔,就是各处躲藏的小魔物,怕是都会这一招。
就是一般修士生出的心魔,都能使修士陷入幻境噩梦。
解梦自然有各种方法,咒律是其中最常用的。
江少凌很自信:“我师弟自是会的,我们还是先帮忙去各处看看可还有别的异变。”
沈无妄点头,收回视线,唇角含笑,没再多说什么。
若是想解这织梦,自然是要入梦。
谢稹玉能想起来一切吗?
那幻梦能令谢稹玉说出叶子究竟由何而来么?
……
谢稹玉抱着桑慈回了舍馆。
回到床边将她放下时,便发现她双手揪住了他衣襟,攥得死紧,只要他稍稍用点力后退,她便能直接揪碎了他衣襟。
她面色苍白,脸上愤怒与悲伤交织着。
谢稹玉目光沉沉,他一直知道桑慈瞒了他一些事,或者说,她无法开口与他明言。
她明明十六年都在流鸣山,未曾经历过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为何总会流露出这样浓烈的情绪。
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他也必须要去看一看。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小行剑自剑鞘飞出,冲出屋子到外面的院子里盘旋着,最终俯冲落下,插入地石之中,雄浑灵力随即铺散开,剑阵笼罩在这两间舍馆之中。
正吸收月华修炼的小藤妖被剑阵弄醒,吓得从花丛里探出头来,见是主人和男主人回来了,虽然害怕那剑阵,但她知道男主人是永远不会伤害主人的。
所以她又小心翼翼缩进了花丛里。
屋内,谢稹玉布置好一切,再看怀中的桑慈,伸手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手指轻轻在她额心一点。
共灵咒自他指尖亮起光晕,下一瞬,他抱着桑慈陷入沉睡。
谢稹玉再睁开眼时,入眼便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周围不见人,没有一丝光亮。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进了桑慈的幻梦见到的会是一片黑暗,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稹玉!你起来!”
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与悲怒响起。
是桑慈的声音。
谢稹玉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极不明显的,看到了那儿有两道人影,他毫不迟疑,抬腿走去。
共灵咒能令两人同入梦中,但不能轻易破坏对方的幻梦。
在距离一丈的时候,一道无形的光圈拦住了谢稹玉。
这里没有一丝光,入眼尽是黑暗,但他却看得清楚。
他看到桑慈跪坐在地上,趴在一个男人胸口,她低声抽泣着,细弱的声音哭得嘶哑绝望。
谢稹玉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呼吸都忍不住粗重了一分。
他不能靠近,只能蹲下来,试图能靠得更近一些。
目光在桑慈身上落下许久后,他才看向地上那个躺着不动的男人。
男人高大峻拔,穿着黑色的玄袍,腰束金带。
看到这熟悉的打扮,谢稹玉的呼吸顿了顿。
男人身上的衣袍被剑割了一条又一条,破碎不堪,一头雪白的发凌乱地堆叠在他胸口、散开在地上,他胸口的血渗出来,浸湿了雪白的发,将头发一缕一缕纠在一起。
谢稹玉的目光平静,一点点扫向男人的脸。
苍白、俊美、冷峻。
一张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脸上有剑痕,有伤口,血迹斑斑,下巴到脖子里都是吐出来的血。
他看起来已经死了。
“我都醒了,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你给我起来!”
桑慈带着哭腔的声音又急又怒,娇纵又任性,似乎丝毫不管地上的男人现在是个什么死样。
谢稹玉看着自己的模样,心里没有什么感觉,目光只滑过一瞬便重新聚焦在桑慈身上。
她趴在他身上,明明是在骂他,但哭得很伤心。
眼睛红肿,眼泪鼻涕直流。
谢稹玉的心脏被揪着,又酸又麻。
心中竟是在想,原来如果他死了,她竟是会这样伤心吗?
想着,他又有些想笑,一时没忍住,眉眼末梢都染上了些笑意。
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不过一般,以为她只是因为师叔的遗命,才勉强答应与他在一起,甚至他还以为她对自己没有意思,是他强行以师叔的遗命为由留在她身边。
那次闹过退婚一事后,他知道她心中有他,但他一直告诉自己,那更多的是娇纵又任性的她对他的占有欲,勿要强求太多,如今她能心中有他已是足够。
他没想到,他死了,她会这样难过。
谢稹玉忍不住又笑了下,垂下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