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夜宵,南笳洗了澡,去自己房间里套了床单和被套,躺了下来。
怪道南仲理这人平时大大咧咧,每一回她回家,放在衣柜的里床单和被套,都是洗干净过的,带着股茉莉花的洗衣液的香味。
南笳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南仲理已经去店里了。
她出门买了束白花,去了趟郊区的陵园扫墓。
南笳在戏的人生里,可以尽情释放情绪。但现实中,一次也没像一些戏里,会在亲人的墓前独白倾诉。
她每次来,从来都是默默的。
蹲在墓前,一根一根揪掉了附近冒出来的杂草,最后,看着那上面的照片,只轻声说了句,“妈妈对不起。”
南笳在家里待了三天就回北城了,走之前,特意去商场给南仲理买了几件新毛衣、几身秋衣、两件羽绒服。
落地北城刚好赶上降温,一场冷雨让机场高速路堵得水泄不通,直到夜里十点才到家。
去洗了个澡,头发还没吹干,就听见电话打进来。
小覃火急火燎地问:“笳姐你搬家了?!”
南笳反应过来,还没跟小覃同步这事儿。
小覃说:
“麻烦赶紧把新地址发给我……”
“周濂月要过来?”
“周总回去发现公寓都搬空了,差点报警好吗!”
“我搬的是我自己的东西,他报什么警。”南笳平静地说,“地址我发你微信上。”
约莫过了四十分钟,安保室拨通可视电话,询问南笳是不是有人过来拜访,南笳让他们放行。
又过了几分钟,响起敲门声。
南笳走过去将门打开。
周濂月尚且穿着上班的一套正装,脸色很难看。
南笳让他进来,“没多的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周濂月进屋瞥了一眼,语气冷淡:“怎么不干脆再跑远一点,最好别让任何人找着你。”
南笳说:“这样了,还要继续吗?”
周濂月一顿。
南笳声音平静极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跟邵从安的事吗,我告诉你。”
周濂月没说话,只低头看着她。
南笳从茶几上拿上烟和打火机,往阳台走去。
周濂月跟在她身后。
开放式阳台,视野里一片璀璨灯火,南笳点了支烟,干冷的风吹卷着烟雾,差点迷住人的眼睛。
南笳手臂撑在栏杆上,眺望远处,“你不是问过我我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吗?我十八九岁那会儿,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不会讨好谁。有人追我,我让他最好拿了戛纳影帝再开口——你看过我那支橘子汽水的广告,对吧?”
南笳并没有停顿等他回答,继续说道,“邵从安也看过。邵从安找到我学校里,死缠烂打追了我三个月。那时候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差,且一个男人为了泡到一个女人,多少会把自己粉饰得很漂亮,浪漫、深情又执着。所以,我就答应了跟他交往。但交往后没多久,他就提出来要跟我发生关系,我觉得跟他还没有进展到这一步,就一直推辞。后来有次,好像是元旦前后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他请我去他家参加派对。我去了,那聚会也很热闹,都是邵从安他们圈子里的人。后来……”
周濂月一手抄兜,侧身而立,注视着她,她神色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她低下了头,停顿了很久。
周濂月骤然间有所预感,想叫她不用说了,她已再次出声:“后来,我醒了,是在邵从安的房间里。我的意识似乎是清醒的,但我的身体不听我的使唤,我清楚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没法推开他。我只能口齿不清地请求他,停下来……”
空气好似一下变得稀薄。
周濂月伸手,南笳说:“……你先别碰我,听我说完。”
他手垂下去,不自觉地攥紧。
“他没有停,用我想象不到的,各种屈辱的方式……好像我不是活着的一个人,而是某种仿生的硅-胶-娃-娃。”南笳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转头,看向他,轻笑一声,“你猜,药下在哪里?就下在我拍广告的橘子汽水里面。”
周濂月只觉寒风像是一只巨掌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艰于呼吸。
他不用费力,就想到了那晚在山间别墅,南笳问他,十九岁的她,玩起来是什么感觉。
他以为那句话问错了对象。
她说,邵从安不是她的往事。
不是往事,是噩梦。
南笳吸了口烟
,转头,仍旧看着远处,“我觉得肮脏极了,后来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这是我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我过了两天,才去报警。警方带我去取证,可药物已经代谢掉了,其他的……痕迹,也被我洗掉了。邵从安被传唤,他向警方出示了和我的聊天记录,给我买零食和礼物的转账记录,证明我跟他原本就是情侣关系……我没法证明我是非自愿的,除了叙述那天晚上的经历,一遍又一遍……那感觉,好像那些事情又在我身上一遍一遍地发生。但由于证据不足,邵从安没有被逮捕。邵从安向我许诺,只要我乖乖的不再闹了,他一定会保我前途无量。他说他是真的喜欢我才做出了那种事。我无法接受,我找了律师,我必须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我思考之后同意跟邵从安谈判,想试着套他的话,但他过分无耻的嘴脸,让我没忍住,抄起桌上的花瓶把他脑袋砸破了。他气得要把我送进局-子,他姐姐,也就是邵从瑾,出来调停,他们这种上市公司,闹出官非影响不好,邵从瑾就没让他起诉我,但往后,我就没戏可拍了……”
周濂月自感行动是先于意识的,等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抓住了南笳的手臂,不由分手地将她搂进怀里。
才觉察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然而,她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促使我放弃维-权的最直接原因,是那时候,我接到家里的通知,我妈妈查出来癌症晚期……”
周濂月低声说:“别说了。”
南笳却继续说:“……我没办法想象,如果事情闹大,我妈妈知道了我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怎么可以走得瞑目。所以……我放弃了。”
长久的沉默。
周濂月只能将她抱得更紧。
他觉得她好像比前一阵瘦了太多,嶙峋的骨骼硌出一种隐隐的痛感。可要是抱得轻一些,就仿佛她要如一缕青烟散去。
南笳没有动,也不曾回抱他,垂在身侧的手里夹着烟,静静燃烧,快要烧到头了。
她声音微微发哑:“后来,大四上学期,交过一个男朋友。因为这件事,我们的亲密接触一直停滞不前。我觉得不应该说谎,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他表现得夸张极了,在酒店里抱着我失声痛哭。但过了一周,他向我提出分手,他说他过不了心里的那道槛。”
至此,南笳动了动,伸手,将周濂月轻轻一推。
周濂月顿了顿,却还是松了手。
南笳退后一步,与他对视,“接下来,该说说叶冼的事了。”
周濂月目光一沉,平声地打断她:“这事儿就当过去了。”
南笳笑了笑,“可是抱歉,我这里过不了。我说过,我对叶冼的感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他认识,是在我妈妈去世之后不久。那时候是在跟同学排一个音乐剧,他是我一个同学的朋友。后来汇报演出结束,我跟他也成了朋友。那时候我状态很不好,他租了一间地下室,跟朋友一起做音乐。我经常会过去,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看得出来我很低落,但不善安慰,就会给我推荐一些音乐,一些书籍。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无声陪伴,他送我的那些书和CD,我或许……自杀了吧,说不定。那段时间特别浑浑噩噩,我都忘了是怎么过来的。叶冼是个很温暖的人,如果是另
外一个朋友遇到同样的困境,他照样会伸出援手。后来,我回到正常的生活,也顺利毕了业。但因为邵从瑾,做什么都碰壁。有一次我问叶冼,是不是有一些人注定无法成功。叶冼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们追逐星星,并不一定是为了成为星星。叶冼就是相当于星星的存在,然而他不是哪一个人的星星,他在那儿就可以激励所有的人。我对他没有占有欲,也不试图从他那里获得什么回报…… 叶冼是高于偶像的存在。周濂月,你可能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这种感情。”
周濂月伸手去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了支烟,再沉沉地吸了一口,他胸口有许多情绪郁积,但一时没理出条理。
他看向南笳,“……我说过,这事儿就当是过去了。”
南笳没什么意味地笑了声:“都这样了,还要继续吗?演戏的时候有无限的信念感,因为那毕竟是别人的人生。而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做不到,演不下去了……”
周濂月打断她:“继续不继续这事儿,不由你决定。你已经足够不守规矩了。”
他声音少见的几分薄怒。
南笳一时哑然,“你的规矩是什么?是我不但肉-体要忠于你,精神上也不可以崇拜别人是吗……这公平吗?那时候我们说好的,你让我红我陪你睡,我们的交易里从来不包括我必须精神上也得对你臣服。精神是那么容易被金钱操纵的吗?周濂月,你开公司的,你不如问问,你发工资的那些人,有多少精神上也是彻底忠于你的?退一万步说,可以,我可以身心都忠于你,那么你呢?你可以吗?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有老婆的。”
周濂月伸手,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我说过,除了那些不得已的,其余我都能给你。”
南笳笑意有种薄霜似的凉意,又带有分明的挑衅:“可我就要那些不得已的,你给得了吗?”
周濂月薄唇紧抿,一时未作声。
南笳主动搂住他的腰,踮脚,凑近,与他对视,“这么大的秘密,换一次决定权,不值吗?你一直这么好奇,我满足你了,也不欠你了。在我这儿,已经结束了。后续你再要强行继续,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跟邵从安一样的行径。可这次我不会再退让。我说的话,我会承担后果,你可以收回所有的资源,或者封杀我……我不在乎了。”
她说完,便仍旧这样微仰着头看着他,分寸不肯退让的清冽目光,像是在逼他,立即、马上做出决定。
体面地结束,亦或是,闹到鸡飞狗跳,惨淡收场。
寒风刮过来,灯火遥远得像在彼岸。
周濂月终于又在南笳眼里看到那股撕咬的劲儿,不过,这次是冲着他而来的。
漫长的时间过去,终于,周濂月伸手,捉住了她搂在他腰上的手,轻轻一推。
她退后一步,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门“嗙”一声阖上了。
南笳瞬间顺着阳台围栏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像是打完了一场仗,胜利了,但并无半分的喜悦。
周濂月步履匆忙。
走到小区门口,一把拉开车门。
车子启动,汇入那片冰冷的灯海。
是经过了好几个路口,他骤然地在路边踩了刹车。
因为瞥见了不远处有台灯光洁净的自动售货机。
好像还能清晰想起,跟南笳见面的第一天。
她冲着开超跑的人比中指,一身俗艳装扮,可神情冷傲,丝毫不容人侵近。
这阵子周浠在听一些诗词解析的音频,有一节是讲俳句。
他那时经过书房,恰好听见一句。
这时候骤然想起来。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