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的选士之策很快遍传京城,她的语出惊人是席卷金陵的一粒火种,顷刻点燃了修平十一年暮春里最大的一场争议。
士人馆中分为两派,一派闻之大喜,因推崇谢澜安而盛赞此计大气魄。
“谢御史出身世家,却为寒人发声,破除偏见,勇开先河,真乃社稷之器。男女同试有何不可,我等男儿郎,难道连与女娘们公平竞争的气量都没有吗?”
另一派则极力反对女人参试一说,以为有辱斯文。
“闻所未闻!诗经早有言,女子当宜室宜家,怎能登大雅之堂?此乃坏读书人风气之滥觞,谢含灵要擢拔女子,就是为了引为奥援,私心甚重!”
太学里同样在吵。
虽说授书的博士们碍于荀夫子与谢澜安的师生关系,想压一压学子们的反应,却架不住个别激愤的太学生登上学府门前的高坛,挥臂放言绝不与女子同窗,若女子入考院,他宁可弃考!
愤生话音未落,便有一本卷起的书秩砸到他脸上。
“无知蠢物,何故作此哗众取宠态!”掷书的人大声斥驳,“谢娘子佐圣上,除奸佞,查占地,行土断,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深思熟虑,卓有成效?虞某家中小妹便有才学,某也一向不羞于承认舍妹的才华在我之上,她若有机会入试,他日与谢家玉树同朝为圣上谋,我求之不得,我全家求之不得!怎么了!”
“你强词夺理,你因私忘公!”
“女子怎么你了?我就问女子怎么你了?”
授师见学生们吵闹得不像样,准备出面制止,却被圆滑的同事悄悄拉住袖摆。
从头顶飞过的砚台溅出淋漓墨点,同僚抬手遮着发冠笑叹:“听说士人馆那边,吵得都掀桌了,看来不管官学私学,读书人血气上头都一个样。别管,也好教宫里那位听听动静,明白猝然改革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京中寒门子弟却不管这许多,听到风声的人们奔走相告,无一不欣喜若狂。
寒人苦世家久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他们纵使读再多的书,原本终其一生也不过搏得个七八品小吏,潦倒生涯。
可那位谢御史硬生生给他们扯开了一隙天门,让他们有了鲤鱼跃龙门的资格。
虽然这事还未定准,可这一刻,所有人对这位江左第一人的信任与推崇都达到了顶点。
甚至有从来不信鬼神的耕读人家,特意跑到庙里为谢澜安烧香祝祷,只盼她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我还以为你这老头子,这次会站出来大义灭亲呢。”
荀尤敬拿着水舀在自家门前浇杏树,老妻卫淑见他优哉的模样,习惯性呲哒丈夫一句。
荀尤敬身着半旧的竹布衫,系在腰间的黄皮葫芦随着他弯腰一晃一晃的。荀尤敬耐心浇足了水,方在习习春风中向南望着乌衣巷的方向。
老夫子提着木舀轻语:“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也有福持啊。”
那日他受含灵请托,托病不去大
朝会(),?厐祙???讈????虎?
??汥???晛発?()『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不能论此中对错,唯独心疼那孩子每一次改革,总伴随着毁誉参半。
“嘿哟,你说这小谢娘子图什么呢?”
酒楼茶肆中,之前被谢澜安削过土地荫户的世家子弟,欢快地说着风凉话,“原本只差一步,她就能做大玄座师,这是何等万古流芳的美名啊。她倒好,非要犯天下读书人的忌讳,想抬女人上桌——这下玩砸了吧。”
对面一个油头粉面郎子乐呵呵接口:“去岁北伐不也是?打胜了,功劳是大司马的,收复的青州是朝廷的,她谢含灵身为首议者,最初不也被骂惨了,说她枉顾国情,穷兵黩武。”
“还有三吴清田,江南世家恨死她了。百姓是分了几亩薄田,乐呵乐呵,可升斗小民的声音能有多大,光他们念她的好管什么用?”
“好好的一手牌打成这样,可惜了的,我都替这位谢娘子肉疼……”
几人说得正兴起,楼里蓦然沉寂了下来。
嚼舌根的人抬头,便见一群佩刀的骁骑卫踏进门槛,领头的肖浪劲衣精悍,一脸狠煞,视线径直向他们扫来,吓得酒客当场洒了酒杯。
“有什么可惜的。”
文杏馆门厅四敞,谢澜安手拈白棋,在她与谢晏冬之间的棋枰上落下一手定式外的手筋棋,对玄白和允霜的汇报不以为意。
外面会吵成什么样,她预料得到。
闺阁妇人,因为限制,没机会也不习惯站在人前,这是传统,也是定式。甚至此刻为了女子该不该参考而争吵的,也都是男人,听不到女人自己的声音。她要打破这个定式,所以她站在了朝堂,可只有谢澜安一个,太少了,等她百年后,这么点特立独行的意思便散了。
谢澜安不喜欢人亡政息的故事。
前路再荆棘,她也斩得出一条通途。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谢晏冬夹着棋子略作思考,应对一手,抬头看向谢澜安身后,“原来这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是想我做女学子的授师,助她们入试吗?你这孩子,遇到事总爱自己扛着,这回可真吓着姑姑了。”
廷议之后,家中的女眷方听说谢澜安进城前遇过刺杀,好生后怕了一阵。
如此一来,胤奚苍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势,也都有了解释。
谢澜安身后摆的那局棋,正是胤奚与谢策在下。自从阖府皆知是胤奚为家主挡了箭,继谢策送去的补品之后,折兰音也遣人去关怀胤郎君可有衣食短缺,甘棠苑的长史亦携着上好的治伤药,往上房跑了几趟。
胤奚不是张狂的人,小郎君在某些事上相当大胆,可一出私帷,他又变回了那个纯良无害的腼腆郎君。
面对主家的这份热情,他并不能坦然受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不过那会儿谢澜安气还没消全,把脸一撇,才不帮他解围。
此刻,胤奚左袖垂敛,右手拈子,并不因为一边臂膀行动不便而
() 显得萎靡,下棋的神态蕴藉隽永。
谢策却在他不紧不慢的攻势下,陷入长考。
一楼原先放沙盘的位置,换成了锦绣春枝的屏风,五娘瑶池与少夫人折兰音一边打茶围,一边看四人下棋。花狸猫百无聊赖卧在屏风底下,庭院里,练完字的孩子们蹲在文杏树底下,围成一个圈儿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搬糖。
谢策谨慎落了子,眼盯棋盘,嘴上说:“只恐习俗滋深,虑始难就*。但看含灵这么放松,莫非你已经有把握让陛下点头?”
灿灿春色从厅门倾洒进来,胤奚拂去飘落在枰角的一片柳絮,目光轻转,停在女郎雪白的指尖上。
谢澜安坐在光里,身上的雪襕云裳溶成了金。
“他需要一个中立的声音帮他下决心。”
王翱有一句话说偏了,皇帝会忌惮她强硬的手腕吗?也许。可是放眼满朝,愿意站在皇帝身边为他与世家打擂台的,也只有她谢澜安。一旦失去她的辅佐,皇帝很快会再度沦为世家的傀儡——他只能同意。
年少气盛的君主,只是需要找一个台阶自己走下去。
·
“云亨,此事你有何见解?”
外面热火朝天地吵,皇帝居深宫同样头疼。这日见到回御前上值的郗歆,不由问这个他从小到大信赖有加的伴读的看法。
郗歆挽袖为皇帝将墨磨匀,回说:“陛下,臣出身世家,基于立场无法指摘策举制好还是不好,臣是男子,也无法对女子感同身受。所谓‘唯恐积重不返,狂澜难挽,有初之萌,人君不可不慎。’陛下夙夜在公,臣不能替陛下分忧,委实惭愧。”
“这是《檄庾氏文》中的句子。”
皇帝听到郗歆诵读的章句,眼神微亮,“你也喜读此篇?”
这篇出自白衣楚清鸢之手的文章,原是痛斥庾太后家族罪愆的,陈勍身为人子,本应为长者讳。然而文中假借君王之口吐露的曲折心声,一下子契中了陈勍多年来委屈愤懑的心境。
陈勍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赏赐这个书生,可惜听说此人不好名利,寻觅不见,便只有把览文章,无事时读上一读。
今日经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动。
对于女子入试的建议,谢含灵立场太坚决,世家反应又太过剧烈,皇帝一直想找个没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受干扰地判断此事。
而楚清鸢,不恰恰是这样一个耿介之士吗?
人君为求耳目明达,折节下问白衣志士,也算一段佳话吧。
“派人去坊间寻访楚生,”皇帝当即对彧良道,“召他入宫见驾。”
彧良躬身领命。郗歆放下墨条,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谢娘子托阿兄带给他的话,便是希望他能在御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说法,他可不是上赶着配合谢娘子,而是谢娘子想做的事,纵使不通过他,她也会有其他路径达成。
“与其这样,”郗歆犹记得当时阿兄板着面孔,别别扭扭
的姿态,“还不如由我们来掌握宫廷的第一手动向,也好对时局变化有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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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鸢踩着一双布鞋垂目入内,至正堂,余光只及掠见上首的一抹明黄,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额伏跪。
“草民楚清鸢叩见陛下。草民蒿莱弱质,微命书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铭感,不胜惭惶。”
皇帝见此子口齿伶俐,沉稳不乱,本人与他的文章一样文质彬彬,甚感满意。
他抬了抬手,楚清鸢方谢恩起身,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紧张,朕读过你的檄文,也读过你的《北伐论》,是个有才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留意到楚清鸢面颊凹瘦淡白,似乎元气不足,不禁转而关怀:“朕见你消瘦,可是身有不适?”
楚清鸢得天子垂询一问,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祸。他直到此时才敢抬眼,圣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回陛下,”楚清鸢的伤是谢演造成的,之后又莫名被谢澜安的手下软禁半年,而今谢澜安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在右臂的隐隐作痛中,快速斟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难免受到一些非难……而今已云开雾散,幸托陛下宽宏不罪之德。”
皇帝皱皱眉,楚清鸢不敢说,他却听了出来。
之前楚生写文骂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党羽哪个是善罢甘休的,必然要拿这个小民出气。也怪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后的计划上,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外戚一党诛的诛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笔糊涂账了。
皇帝便安抚了楚清鸢数语。而后,那双清隽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布衣才子,终于切入正题:
“近日京中物议嚣然,关
() 于谢御史提出的女子参试之论,想必你也有耳闻。朕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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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安排的那枚棋会为你说话?”
谢策听了阿妹透露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举着棋子要下,低头看满盘局势已尽在他手,诧然抬头看了看胤奚。
怔愣须臾,谢策就明白过来,无奈地投了子,“我当小郎君是实诚人,这故意让子输棋,跟谁学的?”
胤奚跽坐在龙须方格席上轻轻摇头。
侧对着他的谢澜安,凭想象都知道小狐狸此时是怎样一副正直无邪的面孔,她一子干脆收官,完胜了谢晏冬后也不看谁,冷酷地说:“我没教过。”
小郎君秾丽压过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谢澜安仿佛后脑勺有眼睛,话锋轻转:“不过——何尝不算一种布局呢。”
谢策不由气笑,他听明白了,别人都是输的不冤,轮到他这,变成赢的不冤了。
随即他听阿妹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那人不用我教。他会为自己说话,这就够了。”
棋子不知自己为棋,方见下棋人手段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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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陛下的问话,楚清鸢心弦微松。与他来路上猜测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见名不见经传的他,果然与闹得沸沸扬扬的策举有关。
“陛下,事关国政,草民不敢妄议。”
“朕准你直言。”
楚清鸢眼前闪过谢氏女郎那双霜雪无情的眼眸,目光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见,以为这是谢御史的围魏救赵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