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月时间,朝廷开科会考的消息便传到了大江南北。民间人人称奇,都说边淮之南要换青天了,有句童谣说得好,“朝堂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考大官”。就连不谙世事的孩童嬉戏时,也能拍着手唱出几l句。
可父亲的反应并没有高稼预料的那般开心。
她阿娘也在屋里,闻言将手头的绣活放下,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高稼脸上的笑浅了几l分,勉强仰着唇角说,“哥哥去年过了郡试,已经是秀才出身,如今只待上京会试。那求贤诏上说了,女学子可以上金陵统一参加谢娘子主持的初试……我的学问不比哥哥差,只要哥哥上京的时候带上我就行。”
高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高稼知道家中的生计并不差。
阿耶是乡学的授书先生,九品选官制没废的时候,郡里选良家子评孝廉,她阿耶都能说上话的。
所以家里这些年的束脩就没断过,并不存在父母偏心,舍不得出钱供她上京的问题。
高稼和
() 比她年长三岁的阿兄,从小一齐在父亲跟前读书,她的记心比兄长还好,这些耶娘都知道。
若说担心从没出过县城的她路上不周全,不是还有阿兄照顾她吗?
高望在女儿期盼的目光中,干咳了一声:“这个……这考试你莫去了。()”
“????㈩()㈩[()]『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高稼天真地睁着眼睛,“阿兄的秀才试都是我替他考取的,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行?”
“崽伢子!”她不提此事还好,高稼话音未落,妇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捂住女儿的嘴巴,“关系到你哥哥的前途,还敢胡说!不是让你烂在肚子里吗?”
高望也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看院子,转身将屋门关上,指着高稼厉色说:“替考被查出来是欺君大罪,要下大狱的!你想害死哥哥不成?你还想去参考,京都水深呐,你若考得比诚儿还好,不是叫有心人起疑吗。一个闺女家家,净日瞎想什么,安生在家待嫁吧!”
高稼如坠冰窟。
她先前还奇怪,阿耶是塾师,怎么会听不到学政改革这么大的风声,还要她自己听说了回来告诉他们。原来,家里早就知道了。
只是瞒着她一个。
泪珠从高稼眼里一颗颗滚落,掉在捂着她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厉色的男人,不是那个怂恿她换上哥哥的衣服,垫起高靴,挽上头发去替考,过后欣喜地摸着她的头夸她有出息的阿父。她仿佛不认识他了。
为什么呢……我不会妨碍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发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闯一闯……高稼用力掰开娘亲的手,所有不甘化成一句:
“我就要去。”
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的父亲,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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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南梁郡。
苏霖看到城门口贴的告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馆。她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便去冯家辞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冯老爷雇这位西席娘子教导自家三个女儿,已有一年多时间,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询问缘故。
素来稳重的苏西席破天荒红了脸,赧笑着回答:“实在对不住贵府,我看到朝廷下发的诏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试一试。纵使不行,能远远见一面那位传说中的谢玉树,也于愿足矣。”
没想到冯老爷听后抚掌大喜:“行!先生怎么会不行?我家那几l个小皮猴都称赞你的学问是极好的。那贴示我也看到了,说这次考试连商户子都可以参加,只可惜冯家没个男丁……不过没关系,先生若能中举,他日提携一下你昔日几l个学生,不也是一样吗?”
冯老爷想法天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阵,当即决定以苏霖的名义送五匹良驹去青州,帮她报上学名,就当作她这一年来用心教导三女的报酬。
苏霖正担心自己流寓不定,报名时户籍出岔子,得到东家的资助感激不尽。
她拜谢冯老爷,同冯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门口过了手续,次日收到衙门
() 点了红的学帖,便简单收拾好行囊南下。她只消在六月前到达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赶得并不急,到了黄昏,便歇在客栈驿馆。
庆幸谢大人细心,还派人在沿途设下了无偿住宿的代馆,且只收有点红学帖的女举子。苏霖这日向晚来到一处馆阁,借着馆外的灯笼,看见那柜台后是个梳着髻的温文妇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学帖入住。
穿过前堂走到后面的敞屋,苏霖才进门,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苏霖这才发现这里已经住了十几l名赴考女子,发饰或梳髻或梳辫,大多是和她一样囊中羞涩的同仁。但每个女娘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采,互相探讨着学问,氛围倒像个学塾。
到了就寝时,大家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虽然拥挤了些,却能多容纳些学子。苏霖睡前将学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入梦乡。
她睡眠浅,睡到夜半,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有只手在枕边乱摸,还没等她完全清醒,忽听有人迷迷糊糊地说:“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个黑影……”
另一名女娘低呼:“咦,我的学帖不见了!有贼!”
苏霖猛然清醒,探手去摸自己的学帖,同样不知所踪。她一下子坐起来,看见屋里南墙上开的窗户敞着,正要下地,突听门扉传来一阵铁链哗啦的声响。
有人从外面落了锁!
屋里登时乱了,苏霖赤足下榻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睡在她旁边的南谯才女摸到桌边点蜡烛,才发现那火绒是湿的。
坏了。苏霖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冷汗透衣,这里根本不是谢大人安排的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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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地区雨水多,夜郎郡的东曹参军王爽才从公署下值,来不及掸去官袍肩襕处沾湿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话惊在原地。
“夫人要进京参试?!”
颜景若在美人榻上轻拍着才哄睡的小儿,用不满的眼神示意夫君小声些,而后认真注视这成亲六载,与他不算蜜里调油,也算相敬如宾的男子,点头说:“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着依旧年轻貌美的妻子,不知她哪处脑筋搭错了。他滞了一下才说:“夫人又不是学生,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再说,咱们宁州偏处一隅……离上京十万八千里,你哪里受得了舟车颠簸之苦?”
他干笑着将目光转向妻子怀中的小儿,自己也凑了过去,覆住少妇柔嫩的手背,“孩儿也离不开你。”
颜景若静了一晌,缓缓道:“阿蜻渐大了,阿麒也断奶了,家中有傅姆,还有夫君在,我不担心。家用有余,总不会少了我的车马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爽见妻子竟是当真的,燥闷地一把扯松衣带,腮边棱了棱,还是忍不住不吐不快:“这次天家开科,实是京里的王丞相和谢澜安斗法,还不一定是怎个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谢氏女闲的瞎起哄,夫人掺和什么?你少时是受过蜀中名士云何往的指点,可这都多少年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后宅,看看书解解闷便罢了,怎能抛家舍业
如此不负责任?还是说,你堂堂别驾千金,一直觉得嫁与我这区区县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粉浮华的秦淮京结交那些倜傥俊彦?”
颜景若拍抚幼子的手停了,微微睁大秋水横波的美目。
她从未如此想过,也从不知向来温存的丈夫心中会如此作想。
的确,她已经出嫁多年。旁人艳羡她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她自己却不知从何时起,年少喜爱的脂粉珠钗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沉闷狄髻,她常常梦回少年时游览过的名山胜水,醒后面对的却是官夫人间勾心琐碎的人情礼往。
王爽曾携着她的闺阁诗作向同僚炫耀,自夸他有一个才气纵横的妻子,可当她真正想去搏一方天地,他却刁钻地认为她要红杏出墙。
“出去。”颜景若柔婉的声里含着愠怒,“郎君言语污耳,我不忍听!”
“好好,阿景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美人薄怒亦有一番韵味,王爽立即向美妻作揖道歉,不再提阻拦之言。
当晚,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夫人收拾行李,似乎自己转圜想通了。
颜景若微觉意外,也未多想。到了次日晌午,她才安排摆饭,大女儿突然领着弟弟进来,跪抱着她的膝盖大哭:“娘亲不要我们了吗?我不想每天见不到娘亲的面,娘亲不要走,不要走!”
三岁的阿麒也懵懂跟着哭,学着不知谁教的话:“阿麒要听阿娘每晚给我讲故事,阿麒怕黑,阿娘抱抱!”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颜景若潸然泪下,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能不疼?她气得抖如筛糠地抬起头,看见神清气爽的王爽溜着门边进来。
“我是愿意让你上京的,”男人和善地说,“可孩子们离不开夫人,就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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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江州寻阳城最大的风月坊醉仙楼,出了一件新奇事。
御史中丞谢娘子提议策举取士,这股风顺着秦淮水吹到了江州,有多少读书人报名不知道,但醉仙楼却打出“花魁进士”、“香榻状元”的名号,招徕不少达官贵人的光顾。
“我们这儿啊,有名的诗姬名唤兰芝,吟诵风月,不输玉树呢。”
老鸨亲自倚门卖笑,虽没指名道姓,却也含沙射影:“爷们折不到金陵城的名花柳,莫如到我醉仙楼,近一近咱们‘风月御史’的香泽呐。”
三楼的天字号房里,醉仙楼的幕后老板恭敬地坐在一个眼角细长的年轻男人对面,一个劲儿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
年轻人坐得住,身形虚胖的老板忍不往问:“……官爷,那毕竟是陈郡谢氏……这般行事,不会惹上麻烦吧?”
“又不是伤人害命,”那男人悠悠一笑,“苦命人为了糊口戏谑两句罢了,能有什么麻烦?”
这个咬不死人恶心人的主意,就是这个人出的。他不过是城中令尹治下主簿身边的帮闲,令尹接的是治中从事的令,从事又受着太守的管,太守上边有刺史,至于一州刺史与京中哪位神仙来往,便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够格猜的了。
“一个人想邀贤名不容易,想坏名声,还不是眨眼间的事?”
楼下老鸨喊累了,便换水嫩的姑娘继续招摇。老鸨扭着腰肢回房间,却见青嫋抱着一个匣子正在门口等她。
这主儿可是楼里真正的花魁,本是家道中落的京官之女,不仅长得勾人魂儿,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精。
青嫋抱的那个嵌螺钿匣子老鸨也认得,是她攒了好几l年,想给自己赎身的傍身钱。
老鸨乜着眼推开房门,先给自己灌了杯凉茶,也不看青嫋,腻声腻气道:“怎么,想明白了?愿意拿上出身清白的名牒,去金陵走一遭了?”
青嫋在这消息窜通最灵便的风月场,心明如镜,“老板想让我拿着伪造的身份去参试,再在我入试后,揭穿我的伎子身份,好让那位谢御史颜面扫地,为天下人耻笑。”
“我不会去的。”
她顶着那张涂着厚粉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抬起芙蓉隐露的双眼,无悲也无喜。
“那位谢御史是好人,行的是好事,求嬷嬷,别这么坏她。也求嬷嬷别再让楼中的姐妹说那些不入耳的话了,青嫋愿将这些身家全交给嬷嬷。”
“呵,原来我们楼里出了位清高圣洁的君子!”老鸨奇异又好笑地打量青嫋几l眼,“你方大小姐见过那位谢御史吗,一个天上仙子,一个泥里残花,也跟我这儿攀上交情了!她是好人?你花妈妈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好人!再说你求我,也拜错庙门了,真当我能做得了整个醉仙楼的主不成?”
被叫出本家姓名的青嫋脸色煞白,花妈妈偏往她心上扎刀:“这些钱不是你攒来赎身的吗,为了当君子,连身都不赎了?”
青嫋浓长的睫羽猛颤,瑟瑟如同过不去冬天的蝴蝶。
即便攒足了钱,这些人真会放她走吗?
她也曾读圣贤,她也曾知廉耻,金陵流传出的廷辩文章,她也偷偷抄过一份……其中最令青嫋动容的一句话,是那个天上人说:我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否则便请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她没见过她,但如自己这般卑贱的人,亦敬佩她。
青嫋抖着声音笑出一句话:“嗯,不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