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看花又青的脸色,奇道:“好好一个小女孩,怎么搞得如产后不久的姑娘?”
花又青说谢谢宗主——是我自己体质虚弱。
慢慢退至房门外,关上木门,旁边的王不留吃惊地看着她额头,瞪大眼睛,像一个猫头鹰。
花又青没理他,掏出白瓷瓶,嗅了嗅,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倒出一粒,舔了舔,以舌头辨认药效,辨认完毕,直接生生吞下去一粒。
王不留跟在她身后,怕惊动了叶靖鹰,压低声音,劈头盖脸地问她:“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真的就这样磕头了?”
花又青无所谓:“我又不是男儿。”
“你没有基本的尊严吗?”王不留不可思议,“让你跪你就跪?”
花又青停下,黑漆漆的眼,望王不留:“基本的尊严能救我哥哥吗?”
王不留一时语塞:“……叶宗主不会见死不救的。”
“因为你和他从小一起生活,他肯定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花又青认真地说,“我不一样,我们非亲非故,又无利益相关,他的确也没有相救的必要。”
王不留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你把叶宗主看得太冷漠了。”
花又青脚下不停:“或许吧。”
她现在不想和王不留讨论这些,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缓过精神。
因为——
三个时辰之前。
叶靖鹰将她一身的经脉都封住了。
花又青完全不明白对方看出什么,又想做什么。
当叶靖鹰看到她和傅惊尘互相扶持下山后,便立刻出手,点了她周身穴道;待回到药峰后,又细细探了她一身经脉运转,方拈着胡须问她,她究竟是修习过什
() 么功法,如何遮盖住一身的修炼痕迹。()
花又青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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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确不知,只记得自小就如此。修道之人能伪装成什么都不会的普通百姓,前提是,被欺瞒的那个人修为低于她(他),才不会看穿。
而花又青,自小修道至如今,哪怕是大师姐和二师兄,都无法看清。
仗着这一点,在先前的几次门派战争中,花又青常常扮猪吃虎,装作普通人,一举打败多个入侵的头目。
叶靖鹰已经活了百余年,精通的并不只有医术,实力更深不可测。
如今出手封了她的力量,花又青还未怒,他自己倒先愤怒地一通指责,批评她真是暴殄天物,天生的修道之才,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斧头的,什么都学,什么都不精,乱学乱搞,误入歧途……
从今往后,要她认真随玄鸮门修习。
修习中,她的经脉亦会依次梳理、顿开。
花又青有口难言。
清水派源远流长,但大部分弟子在封魔一战中殒落,就连定清师尊也不过油尽灯枯。
如今这些弟子中,也只有大师姐曾见过定清师尊。
其余的人,基本都是摸索学习的,什么都学,何来的“精”呢?
封她经脉后,叶靖鹰又拒绝为傅惊尘和金开野医治,要她叩八十一个响头。
磕头倒无所谓,花又青又不是第一天给人磕头。
磕完了,他亦答应救治两人。
那便是好事了。
花又青不在意什么所谓尊严。
脸这东西,但凡肯舍弃,便是天下无敌了。
显然有很多人看不透这点,执着于所谓的尊严。
王不留追出,提醒花又青:“你哥醒了。”
花又青说声好,又犹豫了,着实不想让傅惊尘看到她现在的狼狈样子。现如今,额头肿那么大一个包,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
偏偏她现在连最简单的疗伤术也做不了。
不知叶靖鹰用的什么法子,她试了几次,都像冲不开被封住的气脉——不,不是冲不开,像漏水的骰子,发不出力。
花又青说:“你和他说,我在休息。”
王不留说:“可我刚刚说你在煎药啊!”
“那你说我煎的安神汤,煎完后试试咸淡、结果睡了过去,”花又青惊奇,“说谎也要我教吗,小子?”
王不留气急败坏:“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你?”
花又青懒得理他,敏捷爬上木楼梯。
狭窄阁楼之上,是叶靖鹰的藏书之处,也是让她暂时睡觉的地方。
原本专门给女弟子隔出一个房间,如今住着蓝琴。
花又青不想和她睡在同个房间,谁知她半夜“发梦魇”,会不会捅死她?
先找寻笔墨,花又青将在那墓室中看到的梵语抄下,又翻几本书,都是各地收拢来的古医著作,皆是看不懂的深奥文字,很适合催眠。
看着看
() 着,眼一闭,失血苍白的她蜷缩在重重书籍中,慢慢睡过去。
如今情况特殊,中了妖尸毒的外门弟子皆暂时住在药峰上,由叶靖鹰疗治,待清了余毒,才会送往山下。
往后七日,在额头上的淤青消失前,花又青都是悄悄去探视傅惊尘。
不敢让他瞧见,也不想让他知道为他去磕头的事情。
好奇怪。
当初手腕有点疼,就装成十分痛的样子,举着给他看;
现今她额头快痛死了,却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处心积虑地瞒着他。
花又青琢磨不透自己这种心思,思来想去,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做好事不留名”吧。
在隐瞒期间,又同王不留达成“七日内停止吵架协议”,花又青保证七日内不会对他开嘲讽,而王不留则会写观察笔记,为她传达两位兄长的恢复消息。
他嘴巴毒,写起东西来却柔情万种,直教看的人肝肠寸断。
譬如。
「
孤寂的男子半躺在凉如铁的床上,他的心比后宫中从未被临幸的妃子还要冷。默默望月,好似在问它,又好似在问另一个狠心肠的女人——
如果多一份药,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躺在这里?
」
——这个孤寂的男子,代指傅惊尘。
再譬如。
「
昨夜雨疏风骤,窗外海棠花尽数凋零,他面色苍白地凝视帘幕上的一轮弯月,眼含秋水,摇摇欲坠,空寂的目寄送秋波。
他在等,和春风同样等一个不归人。
」
——这个眼含秋水、摇摇欲坠的“他”指金开野。
花又青批评王不留,要他不要写得这么情绪化,不必如此深闺怨妇,他现在写的是《病人观测笔记》,不是《冷宫观测笔记》。
只需客观描述现实而已,不必费这么多揣测的笔墨。
王不留从善如流,很快转换了写作风格。
「
XX年X月X日X时,金开野身着瑞祥锦的流光锦上衫,下着价值一千两的金线绣虎狮裤,优雅地咂一口值千金的叶宗主亲调、王不留亲煎的药汁,讥讽地看穷酸到全身上下凑不齐一百两的傅惊尘,尖锐地说:“没有银子的兄妹情就像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几步就散了。”
……
」
花又青愤怒地把记录本丢到桌上,怒吼:“你以为你在写《玄鸮时代》吗?”
低头又数,更怒:“连续雷同字数超过25!放在晋江书局,我都可以去告你抄袭了!真不会写也不要抄啊小子!”
王不留:“……”
花又青探视傅惊尘和金开野时,也选在夜深人静时,等他们都睡下后,不进房间,只贴着窗户边缘悄悄望一望。
看一看,她还要去药峰做杂活,白日里依旧要上课读书。
这一次,叶靖鹰又替她兜底,同外人说,花又青未去
课堂,是因在他处试药。
花又青忧愁地想,自己如今身兼数职,当真是比昆仑奴还要凄惨了。
两人的身体也开始渐渐恢复。
据叶靖鹰所说,傅惊尘伤至心肺,那怪异的黑影又有戾气附着,吸入后严重损耗血脉,但他如今精神不错,再养几日,等清了余毒,便好了。
金开野更严重一些,他的脊柱不慎伤到了。
幸而他是体修,身体各处都比常人更坚韧,在普通人身上,是一生都可能无法再站起来的疾病,放在他这里,也不过是需要卧床休息一阵而已。
叶靖鹰已经为他重新接上那一块儿脊柱,又顺手替他做了个小手术,说是对金开野未来的伴侣比较好。
至于什么手术,王不留起初不肯告诉花又青,只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冷汗哗哗地隐晦透露,是在下面去了几刀,因叶靖鹰说下面有些皮肤是多余的,过长的话可以剪掉一部分……
花又青大惊失色。
这描述,又是割又是多余的……难道是去势?!自宫?!
她先前说的那些“欲想成仙、必先自宫”的理论,竟真有狠人开始实践了么?!
花又青低声,委婉问王不留:“莫非是宫廷中常有的那种小手术?”
王不留略一思考,忆起叶靖鹰提到过。
说前朝女皇当政时,后宫中有三千佳丽美男子。女皇喜洁,出身高贵,位居至尊,选择男性侍妾、男妃,都要清白人家的干净好男儿。
在入宫之前,这些男子都要接受详细的检查,以及小小的、去皮收拾,以免行事之时藏污纳垢,令女皇不喜。彼时叶靖鹰尚为皇家效力,此等事宜,皆由他一手操作,咔咔咔,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去掉多余无用的皮,以供女皇享用完美阳,具。
只是奇怪,花又青小小年纪,竟也知晓这前朝宫闱间的秘事。
王不留点头:“叶宗主的确是从前朝女皇宫中学来此技。”
还真是向宫里学的?师承掌刀太监吗?要学如此彻底的手法?
花又青伸手掩口,震惊:“金宗主如今尚未娶妻,竟也肯?”
王不留看她神色,发现她并不避讳谈此话题,也慢慢放下心来,不以为然:“这又如何?有益健康的好事,如何使不得?”
花又青想想也对,太监的确更长寿,可这、这。
她谨慎问:“那,做了此术,今后金宗主如何再成婚呢?”
“不耽误,”王不留悄声,“实不相瞒,玄鸮门不少弟子都会主动找叶宗主做呢,甚至有的女孩子,在择偶时明确表示,必须要割,不割绝不肯嫁,嫌弃不干净。”
花又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这可真是品味独特。”
竟有如此多喜爱太监的女弟子,这是怎样一个包容又特立独行的门派啊。
王不留惊讶:“你怎么看起来像被牛踢了?有这么震惊吗?虽然的确有些难以启齿,但做这个手术后——它真的很干净啊。”
花又青点头:“的确干净。”
能不干净么?孽根都给连根剪去了。
王不留满面骄傲:“不瞒你说,我九岁时便做了。”
花又青:“……”
难怪这银发小子看起来如此细皮嫩肉。
她心生不忍,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可着实想不出。
半晌,郑重开口:“你放心,我不会因此歧视你的。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王不留:“啥?”
跨入垂花拱门,花又青一边去药房取药,一边想,照此下去,玄鸮门可以改名了,改为太监门,真乃实至名归。
全员太监,指日可待。
难怪能在江湖上如此隐身,十年后,几乎难寻玄鸮门中人。
花又青半是同情半是惆怅。
男人这种敏感的物种,对太监这个身份,总是三缄其口的。
……
第八日,额头那些磕头的痕迹终于渐渐下去,只留下淡淡的淤青痕迹。
花又青对镜子左照右照,思索半晌,确认可以用“早上起床猛了不小心撞到门框”这种理由糊弄过去。
她必须要去看看两位哥哥了。
阳光正好,自窗口慷慨倾洒,花又青略略抬手,挡一挡过盛的光线,望着床榻上的傅惊尘,漾出一个笑。
傅惊尘握了本书,正在看,听到声音,抬头望来。
倒是另一侧,脊柱受伤、暂且无法行动的金开野,激动地想要坐起:“青青!”
端了药,先给傅惊尘,傅惊尘恢复的已无大碍,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毕竟伤及内脏,都是致命的伤。
他微笑着问,这几日身体如何?
花又青如实回答,一切都好,只是有些贫血。
傅惊尘看着她额头淡淡淤青,没有问,只是略一停顿,低头喝药。
金开野状况要糟糕些,只有一颗头能动,脖子以下皆不能动。为了更好恢复,叶靖鹰封了他的几处大穴,防止他因为用力而导致脊柱侧弯。
他是个极为自尊的男性,又羞又不安,平时来照顾他的,是他当初舍命相救的亲传弟子。
眼看花又青端了药要喂他,金开野急急出声:“放下吧,青青,这种事怎能让你动手?我——”
“一会儿药就凉了,”花又青打断他,“男子汉大丈夫,磨叽什么?”
说完后她自己一愣,联想到金开野已经动了刀,或许也不算得……男子了?
金开野僵了身体。
花又青愈发印证自己猜测,隐隐心生愧疚。
傅惊尘在旁侧喝药,倒是乐意看他出糗,悠悠不言。
金开野恳切:“青青,给哥哥点面子,好不好?我不想在你面前像个废人。”
花又青一手端药,一手握勺,点头:“那就乖乖喝药,我也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坏人。”
金开野:“……”
还是拗不过她,他只能满面通红,由妹妹喂药,喝一口,便觉自己着实无能;当时没能成功带走他俩,还被青青察觉了心思……现在更是难堪。
现在,比他小时候犯了错,在宗门前罚跪更难堪。
好不容易喝完药,金开野还未松口气,又听花又青小心翼翼发问,能不能看看他腰上侧面的缝合伤口——听闻叶靖鹰技艺高超,在他腰侧面开了一道大口子,进去摆弄、合拢了脊柱。
她从未听说过此等医人的法子,想要看看。若有有幸学上几手,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当然,只看腰部。
她对金开野失去的某处深表同情,却不好奇。
金开野一张脸红到发黑了,连耳朵也红成辣椒,呵斥她:“这……这如何使得?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即使你我是兄——即使你我兄妹相称,但男女有别,我怎能让你看我的身体?”
旁侧的傅惊尘终于出声:“青青。”
花又青转身,可怜望他:“哥哥,你知道的,我就对这些疗愈的新方法感兴趣。”
傅惊尘叹气:“不许扒裤子,听话。”
金开野:“……”
花又青笑眯眯:“谢谢哥哥。”
她扭头就解金开野的上衣,金开野浑身无力,眼看外衣被解开,他羞恼至极,大喊:“傅惊尘!你平时都怎么教育的妹妹?现在,看她解成年男子的衣服,你竟能看得下去吗?!”
傅惊尘说:“你说得对,的确有些看不下去。”
花又青回头,迟疑望傅惊尘。
金开野抓准时间,谆谆教诲:“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还是个男人,你看,连惊尘都认为,此事不妥。你若是好奇,改日,改日我找人画一下大致的伤口给你看好不好——”
傅惊尘打断他:“正因目不忍视,所以我闭上眼睛。”
他闭眼,波澜不惊:“继续吧,青青。”
金开野:“……”
当上衣衣襟被花又青挑开时,正如厕的王不留被惊天动地的尖叫吓得哆嗦了一下。
整个药峰都是金开野的怒吼声:“傅惊尘我□□你十八辈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