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师兄真的傻了。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啊?青青……青青已经没有以后了。
傅惊尘不曾停留,收好书信。
夜色正浓,他不顾一切,直奔晋翠山而去。
清水派,清水派。
黎明初初破晓时,才终于抵达久违的晋翠山。
这是清晨,勤劳的人已经早起了。
草木仍旧葱葱郁郁,烟锁深山,雾锁绿柳,景色依旧。
就连那骑着老黄牛的青年,仍旧和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衣服上打着补丁,黄牛背上驮东西,一边是整整齐齐的话本子和图册,另一边装着满满当当的香囊和手帕,有着漂亮的刺绣,上方牡丹雍容,蝴蝶栩栩如生。
黄牛走得缓慢,青年同女孩自在聊天。
傅惊尘停下脚步,纵身立在山上,静静看着他们。
展林如骑马般骑着那头牛,在他怀里,还坐着一十二、三岁的女孩,瘦瘦弱弱,大约是嫌露水潮湿,也或许嫌雾气过浓,戴了一个长长白色帏帽,把自己罩好,此刻,她正捧着一个话本子,晃晃悠悠地看,同展林说话。
“这次二师兄绣了好多好多帕子,比上次更精美了,针脚细密,完美无暇,这次我们去抬一抬价格吧,”女孩说,“他们肯定会同意。”
展林说:“好啊,去试试,你还记得怎么提价吗?”
“记得,”女孩懂事点头,“对着店老板哭,说我们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八岁妹妹——”
“不对,”展林摇头,指点,“这个年龄太大了,要说五十岁老母。”
“好,”女孩从善如流,“我们上有五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八岁妹妹,全靠守寡的嫂嫂将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这些手帕都是寡嫂辛辛苦苦绣的,她眼睛都要熬坏了,才绣了这么些;不是故意要提价,实在是家里穷到揭不开锅了,还指望着这点钱给寡嫂看眼睛、给卧床不起的姐姐买汤药治病。”
“很好,就是这个语气可以再真诚些,能挤出些眼泪就更好了,越可怜越好,”展林夸赞,提醒,“不过也别说’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听起来怪怪的,就像咱们几个都吃屎长大……”
傅惊尘无声一笑。
难怪青青如此机灵,小时候开始,这些人就教她撒谎卖乖。
难为她,哭得如此熟练,每一次都哭得叫他心疼。
纵使知道她在做样子,却还忍不住为
() 她妥协。
“四师兄,这边有几个句子,我读好几遍,都读不懂,”女孩又苦恼,“他们不是在互诉衷肠吗?”
展林说:“什么?莫不是我写错了行,让我看看——”
“就是这一句,’狂蝶戏浪/蕊,夏昼烈日长’,”女孩虚心学习,“为什么忽然要描写景物啊?”
“因为不这样写,就过不了书局的审核,”展林随口回答着,忽而醒悟,快速拿走她握着的书,“咳咳咳,青青,这本不适合你,过来,换这本,这本’俏冤家’更合适你看,还干净些。”
被拿走书,女孩也乖乖的,不多问,只撩开帏帽下的白色纱织,认真去接四师兄给她的书——
风吹过,露出她的脸庞,和眉间那一点朱砂痣。
青青,青青。
狡黠机灵的眼睛,能将他气到吐血的唇。
就是他的青青。
方才的压抑自控,在此刻全部崩盘,傅惊尘压着内心狂乱,立刻想下山去掠夺她,带回玄鸮门中,好好教导——
但他又生生忍下了。
只默默看青青捧着本新书,继续读。
现在的她,虽是青青,却也不是青青。
他明白,纵使是同样身体同样灵魂又如何呢?
是什么组成了人?
若一个人轮回转世,只有灵魂相同,却性格、记忆、思维全然不同,那和前世相比,还能算得上一个人么?
尝过苦辣酸甜,见过人生百态,记忆和情感才是构成“人”的重要部分。
人之所以是人,绝非单纯的身体,否则,世间那么多妖物,难道仅仅因能幻做人身、便能称之为人么?
绝对不是。
记忆和爱恨才是一个人的核心。
傅惊尘站在山上,望着山下悠悠骑黄牛而去的二人,压下抢孩子的冲动。
——若此刻将她带走,养在身边,悉心教导,她必然也能长成他熟悉的模样——
——若用心教导,她也会有以前的性格,以前的俏皮机灵,以前的灵活脑袋——
可她仍旧不是青青。
不是那个和她经历过生死与共、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青青;
不是那个多次舍命救他、用血为他疗治伤口,会把他气吐血的青青。
倘若如此,又和那些寻容貌相似替身的家伙有和异样。
只有让现在的青青,继续接受着清水派的教导,正常地生长,然后,到了未来某一日——无从预知的某一天,她才会回到过去,同过去的他相伴,继而因死亡穿越回“家”。
也就是说,未来某一日,他还能见到青青。
“……你想法基本是对的,”黑魔漂浮在他身后,幽幽地说,“但你忘记了某一点。”
傅惊尘淡淡:“有话快说,我现在没心情同你兜圈子。”
“……你猜对了,而青青却想错了,”黑魔古怪一笑,“迷毂枝这种东西,又哪里是这么容
易就能做出的?哈哈哈哈哈哈,浓度低,便是去平行空间中的’幻境’游历,倘若身死,便能即可在现生中醒来。”
难怪。
难怪。
清水派算不上什么邪恶妖派,虽只窥得几眼,傅惊尘也察觉到,他们师兄妹间情谊深厚,否则青青也不会天天“四师兄”,还给二师兄缝口袋。
连他都不曾有过这种待遇。
若当真能入“幻境”,清水派的人回到过去,又回到现实,可以看见、仿制出一模一样的凤凰玉佩,并不足为奇。
只是——
傅惊尘问:“若浓度高了又会如何?”
黑魔说:“若浓度高了,便是实打实的穿越到过去;这个时候身死,便是真正的死了。””
傅惊尘侧身看:“你什么意思?”
“你如此聪明,怎会不知,”黑魔狞笑,“你猜的很对,青青以为她死亡便能回家——只不过,也是她以为而已。”
傅惊尘呼吸一停。
“若我不帮你,”黑魔哈哈大笑,“你的那个青青,永远、永远都回不了家,她非此世之魂,阎王爷那边的生死薄上,同她也对不上号;她即逆天而行,违悖时间来到你身边,此时若死去,难道你以为地府那些公职人员会好心肠引渡她离开?不会——”
他说:“年底了,阴曹地府的人也要清账,倘若被他们知道这个魂魄有问题,你猜会如何?这些个阴差阴兵,是秉公执法、大发慈悲,公正公允地查清她的来历,大费周章地层层往上递折子、走流程、申请经费,送她回原世呢;还是说,为了避免麻烦和担责任,直接干脆利落一刀切,直接灭了她魂魄平帐?若你是那做账的阴差,为了省事,也为了不被上司责罚,你选择哪一种?”
傅惊尘直接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人间一天,地下十年,”黑魔说,“阴曹地府中,三万年一清总账——你这逆天而行者,倒是有好运气,算到人间的话,还剩下三年时间。”
“三年间,你需给我足够的生魂,要我孕育还魂珠,将青青救活,送她回原本世间,平了这笔账,免得被阴差发觉,为她召来杀身灭魂之祸,”黑魔说,“不过,算一算,他们的迷毂枝应当已经燃尽了,纵使为她结好魂魄,也不能引她回去。若你想送她回家,还需为她引路。”
傅惊尘问:“需要何物?”
“你两成修为,以及血肉,”黑魔说,“你现在的身体可是……”
忽而止住,它略略一顿,又说:“无须太多,三斤即可。”
傅惊尘静静站立,看黄牛上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中,渐渐看不到了。
唯有山重重绿层层。
……
冯昭昭秘密同清水派见面、请她们雕琢凤玺时,傅惊尘也在场。
他借口护卫,悄悄地扮作一个不起眼的侍卫,戴着人/皮/面具。
没有人能认出,这个时刻的青青亦不会看到他真容。
阳光大好,他站
在冯昭昭身后,看着小时候的青青拿桌上的甜点吃。
她吃光了,四下看了看,察觉到没人注意到她这边后,低头,认认真真地舔着自己的手指,把手上糕点残渣舔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
傅惊尘想起她那日赌气说,想要吃菱角糕烤栗子鹅桂花糖蒸栗粉糕桃花烧麦果馅椒盐酥饼。
她是真的爱吃,真的想吃。
此事不曾向冯皇后提起,冯皇后只慈爱看青青,轻声询问她姓名,又着人做了许多的点心,满满当当,装满一整个马车,让人护送至清水派。
临走前,还摸了摸青青的脑袋,柔和地说。
她以前也曾遇到一个有趣的小姑娘,也叫做青青;而且呢,那个也叫青青的小姑娘,同她一模一样,也爱吃甜的糕点。
……
待目送精于雕琢的楚吟歌牵着花又青离开后,冯皇后看她身影出神。
良久,才转身,看傅惊尘。
“她和青青姑娘有关系吧,”冯皇后微笑,“否则,你也不必特意在此时过来。往日请你多次,你总是称病不出。”
傅惊尘不回答这个问题,只问她:“你可知,你刻意为君主做相克的饮食,会令他身体虚弱、以至于不能亲临朝政?”
“这食物相生相克的法子,不还是你提醒的吗?”冯皇后叹,“信桢信我爱我怜我,我也知他心肠慈软——但这乱世之中,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心软仁慈的君主。”
信桢,是姜国君主的名字。
李信桢。
宫殿中,香炉柔柔吐着龙涎香,只有二人。
冯皇后走进那香炉,以金针拨了几下:“朝中积习难改,沉疴诸多,唯有变法才能谋求希望。祖制抑武重文,令我姜国面对四方来犯,竟无还手之力——我今提拔、推崇武将,大兴兵力,有何不可?”
傅惊尘说:“凡有改革,必有流血者。”
“我知道,”冯皇后颔首,面容坚毅,“信桢太过良善,不忍见血。他既下不了决定,那这些人,我替他杀。”
所以,冯皇后日日查探李信桢中午饮食中有什么菜,晚上李信桢来她居所,她便刻意做相克的菜肴,吃得他身体一日日垮下去。
御医只当他身体亏空,便劝诫他,不要多多思虑,将养身体。
当信桢身体不适到必须要静养休息时,早就跟随他打理政务的冯皇后,便顺利成章地替他打理一些事情。
“我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冯皇后垂眼,“而非我自己权势。”
“我知,”傅惊尘说,“否则你也不会让君主同时封牧霞为妃。”
——但牧霞深爱冯皇后,纵使成为君主妃子,也不曾侍寝;
李信桢也不曾为难与她,只是在同冯皇后吵架后,才来牧霞此处休息,每每也只是和衣而卧,甚至于分房休息。
二人偶尔谈话,也是关于冯皇后的喜好。
宫中这些人关系混乱,乱到傅惊尘头痛;
他不欲久留,只感谢冯皇后,为青青准备如此多的糕点。
冯皇后不解:“为何你不以真实面目同她相见?”
傅惊尘一顿:“若此刻相见,大约我将永远看不到她。”
倘若现在就见到他,以青青的聪明才智,定然会记得他的相貌;
到了今后,她是否还会选择用迷毂枝回到过去?是否还肯如过去一般接近他?亲近他?
再或者,以她的聪明才智,若看到其中机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傅惊尘如今犯不得半点险。
纵然思念,纵然压抑,纵然——
也只能继续压、压、压到沉默的等待中。
等待着,等待着。
等待着未来某一日,青青长大成人,启用迷毂枝,回到过去,同过去的他重逢。
而如今的他,亦能同回家后的青青重逢。
只是不知,那一日何时到来。
唯有等待,唯有不去打扰。
……
夏花灿烂之时,傅惊尘持剑上衣雪峰。
一夜之间,屠尽一峰人。
他放出了炽焰真火,烧了整个衣雪峰,所有的幻心草,和白衣派藏着的所有著作、所有炼制神仙丸等药物法子的经书,俱付之一炬。
至此之后,世上再无神仙丸。
一味丹药,就此绝迹。
当然。
在离开之前,傅惊尘还得到一份名单。
一份意图服用长生丸的名单。
傲龙派,海棠宗……
那就先从傲龙派开始吧。
傅惊尘彻底同黑魔达成这桩交易。
身后峰火熊熊燃烧,一整个白衣派的生魂,由黑魔凝成还魂珠。
将此还魂珠,小心翼翼地捧着。
傅惊尘再入冰室,打开水晶棺椁,将她放在青青胸口。
她脸色苍白,看上去仍旧像睡着了。
还魂珠一入体,那漂浮在黑暗无间中的残魄碎魂,缓缓受到指引,落入她的体内,重新幽幽凝结在一起,渐渐地拼凑出完整的魂魄。
一瞬间,她胸口忽然起伏。
微弱如萤火之光。
傅惊尘潸然泪下,跪在水晶棺椁前,轻轻抚摸青青的脸庞。
不能逗留太久,若被阴差察觉,她又会有危险。
该将她送回家了。
“青青,”傅惊尘简短地说,“兄长等你来找我。”
话音落,他拔刀,剜下血肉,祭出两分修为,咬牙开启,送她身体返家乡。
骤然间,石室中凭空起冷风。
一阵凉风过,水晶棺椁中,悄无声息。
傅惊尘抬手摸。
青青身体不在,此处唯留衣服。
是他亲手为她准备的那些衣服,她全未穿走。
心下一惊,傅惊尘想,莫非她要赤身回去么?
……
黑暗中,中剑后便陷入昏迷的花又青,只觉光怪陆离。
时而,她嗅到傅惊尘血肉味道,时而又听他在压抑恸哭,时而又觉有人把她七零八碎地拼凑在一起。
揉来搓去,像拼碎掉的瓷花瓶。
恍然间,她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像是三师姐:“……万一青青出了什么差错,你我——”
迷毂枝燃尽的气味浓郁,熏得她头痛。
又是二师兄惊慌之声:“快给她衣服穿!”
“青青——青青!!!”
花又青闭着眼睛,她想回应,可是毫无力气,身体发软,无触无觉,只是眼皮上冰凉。
像是有人在她脸上落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