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族怎么说?”李治一时之间想不到驳斥安定的这番话究竟该当用什么理由,若是说什么女子不可为官,想想早已阴差阳错有了的数个案例,以及同处朝堂之上的天后,又觉得这话着实说不出口,干脆将这个难题丢给了许敬宗。
他无比放心于许敬宗这个臣子,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光顾着自己享乐,对于自己的子女当真没有多少感情。
这样的人,起码不会效仿许圉师,为了包庇自己的子孙走上一条不归路。而他既要获得更为舒适的条件,也势必会对天子保持忠诚。
以李治看来,他虽然向来擅长揣测天皇天后心意,甚至为天后办了不少与典仪制度相关的实事,但女儿既然已经被他给嫁出去了,再到朝堂之上为官总是有些不妥的吧。
然而李治忽然瞧见许敬宗往太常博士的队列看了一眼,又朝着此前还有过一点矛盾的戴至德脸上看了须臾,转头朝他答道:“臣已年迈,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恨不能有一贤明子弟立足朝堂,如今有小女谏言立功,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话说到此,忽然朝着上首的天皇深深行了一礼。
因他早已腿脚不便,体态虚弱,这一出行礼竟是让人只越发觉得,他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但若让深谙许敬宗心思的李治来说,他这举动里到底是真已到这等风烛残年的地步,还是有一部分作秀的意思,好像并不难被看出来。
不过这个作秀,与其说是在响应安定公主,还不如说,是在对常对他有所指摘的太常博士和户部尚书的报复。
他们说他为了贪图彩礼,将女儿远嫁,那他就偏偏要在临死之前,将人给扶持到绝大多数人难以抵达的官位之上。
……
“这又何尝不是一出缘分呢。当年陛下提拔李义府、许敬宗等人,乃是以千金买马骨的方式,筛选出朝中何人可为陛下执刀,今日陛下提拔许穆言为度支巡官,似乎同样是在做类似的事,以便令铜匦上书之中多有要言精义。”散朝之后,李治便听到武媚娘对他说道。
李治并未当即答话。
这个千金买马骨的说法或许不错,因铜匦上书中还没有其他足够有分量的言论,或许是该有此一赏。
但李治不敢确认,这个封官的旨意正式下达后,天下人到底是会因此觉得,连女子谏言有理都能得到官职,还是会觉得,他这个天皇已愈发为天后所把控,让颠倒阴阳之事频频发生。
奈何在朝会之上,安定与许敬宗出于不同目标的联手,已将那些有所微词的声音都给尽数打压了下去,李治也出于灾情紧急的考虑,将委任的诏令给颁布了出去。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还不如将情况按照天后所说,往更好的方向去想
,免得给自己徒添烦恼。
他想了想,回道:“这个传承也未免过于令人意外了一些,不过既然这是当下必然,就这样吧。总归太子与安定也该当各自启程了。”
二人一个前往洛阳,一个前往更往东去的濮阳,在从长安到洛阳的这一线上还能再相互照应一番。
但这夫妻二人并未料到,太子与安定公主各自启程的同时,还有个孩子也踏上了行程。
太平公主打着去外祖母府上小住数日的理由出了宫,却并未往荣国夫人府上去,而是在跟李旭轮碰头后,由他的侍从护送,藏进了安定公主的船上。
这份出外冒险的刺激,让李长仪暂时忘记了不在母亲面前的离愁别绪,也忘记了不告而别后可能会面对的惩罚。
一想到等到恰当的时候她就能跳出来给姐姐一个惊喜,李长仪便觉这船行颠簸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李旭轮倒是真没有亏待妹妹的意思。李长仪说是说的让他大可以直接将人手给撤回去,还是在船上留了两个负责照看“行李”的船夫,直到这两个小姑娘能和安定公主会合为止。
不过当船只抵达洛阳港口停泊的时候,听到船夫告知,安定公主将会在此地停留二日再继续起行,李长仪又觉得自己偷跑跟来的兴致,都被这个坏消息破坏了大半。
“我们还得继续藏在船舱里,不能随便出去,要是被扣留在洛阳就糟糕了。”李长仪坐在其中一只箱子上晃着腿,很觉此刻无聊。
结果转头朝着上官婉儿看去,她却是已翻阅起了随行带来的书籍,仿佛并不觉得这船舱之中是什么不舒服的环境。
李长仪叹了口气,蹭到了她的身边,“你真的不觉得时间难熬?”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比起掖庭的住所,这船舱其实还算宽敞的,不过自她母亲成为太平公主的启蒙老师之一后,她们母女的生活条件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所以想来太平公主是不太明白这其中对比的。
她也只能宽慰道:“听船夫说,安定公主要在此地等待募工所用的粮草抵达洛阳,而后才能继续开拔,也是不得已之举吧。”
李长仪托腮感慨:“也对,若事事顺利,又哪里还有我的用武之地呢,说不定等到濮阳之后还有其他的麻烦。”
到时候就是她表现的机会了。
李长仪信心满满地想到。
再想到她到时候蹦出来,阿姊会是何种惊喜的表情,她又觉得,现在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
“其实公主若要在濮阳募集人手,倒也不用非要在此地等待梁州粮草尽数送达,我元氏还有一批库存米粮,愿意将其拿出来供给周转。”
李清月行在洛水之滨,听着同行的元家家主元义端开口。
她驻足朝着前方的人潮汇聚之地看去,对于这句建议不置可否,“洛阳这边不是也需要粮食吗?以你们元氏为首的各家义赈办得不错。”
前阵子李弘从洛阳折返长安,此地也并未因为太子缺席便有所
轻忽。
自洛阳被确立为东都以来,阿娘在此地的经营根基早已相当之深。从此地的名门到商贾之间千丝万缕的人脉,虽不如长安城中错综复杂、地位斐然,却在必要的时候更能听从号令办事,拧结成一股绳。
昔日的青州刺史元神霁、大理寺卿元恪都已各自高升,让元义端无比确信,自己此前对天后的投诚并未做错。
他顺着安定公主目光转向的方向看去,应道:“我们不过是在此地做个面子罢了,不会同太子抢风头的,多余的粮食直接送往濮阳也无妨。”
李清月语气忽然冷了下来,“救灾之事,关乎东都能否借机多容纳下一批人口,何来什么抢不抢风头之说。”
“还有,”她目光肃然地盯着元义端的脸,“你最好别忘了,你到底是在为天后办事,还是在为太子办事。”
元义端险些想问,这其中到底有何区别。
但想到早年间随同天后经营洛阳的并不是那位病弱的太子,而是在他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他又觉得这种愚蠢的问题,他可能还是不必问了。
难道他能比安定公主更明白天后的心思吗?
何况,他确实是在为天后办事,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不必越界与太子接触。
该由他办的事情他也都做到了,太子可没什么好从中问责于他的。
他回道:“我明白了,那我便不提什么将粮食转运濮阳之事了,这部分库存我会以其他办法,响应天后对洛阳的重视投入进来。”
李清月心中暗赞了一声对方上道,当即缓和下来了几分神情,随后转移了话题:“那就是你的侄子?”
在元氏赈济疏导灾民的队伍中,有个年纪大约在十岁上下的孩子看起来尤其醒目。
并不只是因为他已有一番清俊气度,而是他此刻正随同东都尚药局的人在此地协助问诊,提笔书写药方的动作娴熟得惊人。
大约也因他模样温和讨喜,在他面前的病患倒是并未因他年少便去其他队伍。
但也有可能,是这些好不容易才抵达洛阳求索生路的难民,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不过不管是因何而起,对元义端来说,安定公主转换的态度,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正是,当年天后与公主推行烈酒于洛阳,正在这孩子的周岁宴上,翻过年去便是十岁了。这孩子极擅书法,二岁便能提笔立就,在洛阳还得了个神童的名号,不过相比于安定公主,又实在是差得太远了。”②
“不知公主可要我将希声叫过来?”
元义端若是没记错的话,同样有神童之名的王勃,便是因安定公主的赏识与举荐,因先后两篇献赋,深得天子爱重,继而名扬天下。虽说希声的文辞不能与王子安相比,却也是这一辈同龄人中首屈一指的存在,焉知不能在公主面前出头。
只是他的这个想法刚刚提出,就被李清月摆手打断在了当场:“不必了,既是人才,往后科举及第之后,自有在朝堂之上见面的机会
。我此次只是途经洛阳而已,不必闹出什么动静。”
“这样也好。”元义端并未强求。
安定公主的这句“朝堂之上见面”,虽不如提拔作伴读一般直接,却显然要更符合他为元希声规划的路子。
“那我送一送公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次洛阳再见,相比温厚贤良的太子,安定公主与他的往来之间,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在此等恭送之时退后了半步。
元希声抬头朝着随从指示的方向看去时,便见素来深沉的大伯跟在一道红衣身影之后,一前一后地越过了远处的洛水河桥,仿佛是在拱卫着前方那人。
“那是……?”
“那是安定公主。”随从回道。“也真是奇了,太子巡幸洛阳之时都不见家主是这样的表现。”
元希声刚想开口,忽见近前又已有人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连忙收回了朝着远处张望的视线。
他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看顾起了面前的病人。
想着太子此前在洛阳滞留了大半月之久,元希声便觉自己应当还有不少机会见到那位在洛阳处处留名的安定公主。
然而等他结束了今日在洛水之滨的赈灾事宜回到府中,却被伯父告知,自梁州方向送来的粮食,因运送得力的缘故提前了两日抵达,明日便要即刻动身启程。
也就是说,他好像见不到人了?
次日的清晨,当他随同伯父前往孟津渡口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列船队启程东行的剪影。
十月底的洛阳,因凛冬到来的缘故,晨雾尤其之重,这列船队甚至并未行出多远就已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而在七百里外的濮阳,则在二日后迎来了这一路特殊的队伍。
随后,一只只货箱从停泊在岸边的船上被装卸了下来,搬运进了提前筹备的府库之中。
李清月自负责运送粮草的宗秦客手中接过了账簿,对于即将开办的种种事宜,越发有了一番估量。
但还没等她下达指令,就忽听货船上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她眉头一皱,合上了账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听到那头的声音已从开始的喧哗变成了过分的安静。
“这是怎么了?”
李清月的话音未落,便已看到了那两个出现在人群当中的身影,也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在场众人会有这样的表现。
不怪他们如此!
只因其中一个裹着大氅的小姑娘有着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容,就算不曾自报家门,也不难让人猜出她的身份。
何况是此刻,她抬头朝着李清月看来,又是激动又有几分心虚地冲她招手:“阿姊,我也跟来帮忙了!”
李清月脚步一顿。
见鬼,太平怎么也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