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英国公和邢国公还在世的时候,陛下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怎么到如今却好像是因风疾缠身的缘故,变得更难以接受别人的意见了。
但他刚长叹一声继续往外走去,就听到了安定公主在旁的一句低声回话,“凉国公这话说得不对。”
契苾何力转过头来,面色略有几分尴尬。
李清月笑了笑,“我的耳力一向要比旁人强,听到了您那句自语,就当我也是当事之人,姑且做出个评价吧。”
见李清月伸手示意,契苾何力随同她往旁边走出了两步,避开了散朝之后的人群。
确定这出交谈不会被旁人听到后,李清月方才继续说道:“您说他变了,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呢?只是……”
“当年他要除掉的障碍是长孙太尉罢了。”
李治对于权力的死守不放从来没有变过,在这一方面来说,他当真是个很“合格”的君主。
相比于南北朝数百年间和世家共治天下以求一夕安寝的帝王,李治绝对能算是个有想法的人。
而他那扶持一方以打击另外一方的策略,从他刚刚登上天子之位的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变过。
但这样的借力打力,终究还是会失效的。
太子李贤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让自己成长到今日天后这样的地步,让这出父子联手扭转局势。李清月也不会让自己变成当年的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不曾想到他的外甥能狠到这个地步,直接对他以谋反罪论处,李清月却敢直接谋反,根本不在意李治到底想要以何种方式打压。
所以他确实没变,只是当他的那些花招撞上了个硬茬的时候,就只会显得他这位天子少了雄踞九州的风度和平定天下的本事!
“我言尽于此,凉国公自行斟酌吧。”李清月没有给契苾何力以回话的机会。
或许契苾何力自己也很难说他到底应该在此刻说些什么,只能目送着安定公主远去的背影。
她此刻该当如同李治所说的那样,继续去执行自己先前应尽的责任,赶回华阴迎接李弘遗体返京的仪仗,确实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在此停留。
可那一番话,却已凭借着寥寥数字在他的心中扎了根。
直到听闻有人在背后说了一句“怎么停在这里”,契苾何力才当即收回了思绪,转头就见,后头赶上来的正是右相刘仁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契苾何力觉得,别看刘仁轨是提醒他的那一方,他的目光其实也没有聚焦到眼前,而是望向了宫门的方向。
那里也是安定公主离开的方向。
这一派神情,倒是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迷茫。
“右相对今日的事情怎么看?”契苾何
力问道。()
刘仁轨摇了摇头,“我现在忽然有点不太确定,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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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苾何力很觉自己找到了同党,“是啊,陛下他这一出,到底是何苦呢?”
刘仁轨的脚步一顿,却终究没有出言反驳身边这位凉国公,他们两个人对于这个ta字的指代可能有一点误会,只道:“先看看往后的事情吧,眼下这长安城里都还有两件大事呢。”
一件自然是敬怀太子的葬礼。
在李清月折返华阴之后,便将那一路加急而行的车马继续朝着长安驱策,在一日有余的车程后重新抵达了京郊。
礼部的仪仗早已迎在了灞桥之畔,和缓缓行来的送灵队伍会合在了一起。
但这位谥号为敬怀,也并无多少功德传世的太子,虽是有天子下令的百官于京郊送葬,比之当年的英国公出殡,排场依然不知逊色了多少。
倒是显得郝处俊这位礼部副长官的表现尤为“出彩”了。
他一面需要负责此次丧仪的举办,一面又曾经是敬怀太子的属臣,无论是出于哪一面的要求,他都必须要拿出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相比之下,为了防止将病气扩散而将自己藏在幂篱和口罩之下的杨明舒,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需要表现出多少的伤痛,简直像是来安静走个过场的。
但或许,李治从乍听儿子死讯后的伤痛不已,直到今日又已经历了不少事端,在真正见到这架辒辌车从面前行驶而过的时候,也已不剩下了多少难以克制的悲伤。
当武媚娘朝着李治脸上看去的时候,只觉他的脸上有一阵空白,仿佛连他都不知道该当在此时予以何种表现。
她想了想,干脆说道:“我打算先送荣国夫人到洛阳疗养小住,再按陛下所说,对弘农杨氏问罪。”
既省得有人能找麻烦或者说是求情到杨夫人的头上,又能让东都尚药局那边的人随时看顾好母亲的身体。
李治答道:“此事交由天后定夺就是。”
天后并不在意对着弘农杨氏动刀,在对武家诸人参与科举这件事上,也因糊名之举从严来办,只要不继续劝说阻止李贤北伐,便让李治又觉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帝后配合最是默契的时候。
武媚娘又道:“此外,关于制举选拔和珠英学士考核,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向陛下求个许可。”
在这话说出的同时,那些仪仗之中的经幡恰好将辒辌车完全阻挡在了其中,也很快就会继续消失在道路尽头。
李治仿佛在这一刻方才意识到,今日的送葬已经将要走到尾声,而那个被他期许有加的儿子,也即将完全走出他的视线,变成昭陵之上的一座坟茔。
他忽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凭借着本能对着身旁搀扶之人答道:“不必多说了,都由天后做主便是。”
他早已将糊名制举取士和珠英学士进入前朝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天后来办,根本无所谓这其中再有什么调整。
以武媚娘对于朝堂局势的把控,
() 她也显然不会做出什么容易引发动乱的大动作。
糊名已经是创举了,多名女官进入前朝也已是开天辟地之事,其他的就算再有突破,又还能到什么地步呢?
但这件在刘仁轨和契苾何力话中的第二件要紧之事,却显然还能被办得更特殊一些。
天后意图在含元殿上当庭殿试制举之中的佼佼者,以及……
珠英学士之中通过了考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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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现在方才知道,为何天后要让珠英学士的选拔考题,和制举相仿了。”作为太子属官的韦思谦在听到这出消息的时候,不由面色一变。
此前刚刚看到这个规则的时候,太子还在说,这是为了不让官场之中忽然涌入大批女官,造成失序的场面,考核标准从严,也不容易让言官找到弹劾的机会,但今日看来,分明不是这样的!
这是天后在为这些女官造势!
她甚至在公布这条消息的同时,便将那些有资格参与殿试之人的答卷和制举学子的答卷张贴在了一起,以示其中的选才公正之道。
如果说原本这朝堂之上只有寥寥数个标杆,还大多是依托于安定公主的门路才能有所成就的话,现在就显然有了不小的变化。
若是不算选题自由的话,糊去姓名,谁也无法分清,这些未来的珠英学士在答卷上到底和那些新科进士之中的佼佼者区别在何处,其中的有几份答卷已先一步被天后拿给有司看过,更是在针砭时弊上写得更为详尽。
何止是“无不及”,简直就是“有过之”。
有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有谁能对天后的这等举动做出驳斥?
总归那些珠英学士很快就会真正站在朝堂之上的,现在只是稍稍提早了一点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目前最有压力的,应该是那些才通过了制举卷面考察的人。
而对于那些在珠英学士选拔中已有卓越表现的人来说,既然选择了前来应试,就不必惧怕于这样的同堂竞技。
起码当李清月遇到刘旋的时候,就觉她在迈步而来之际,分明很有一派高中之人的春风得意。
不过她毕竟有多年身处辽东的阅历,在步入丹凤门中的时候,就已拿出了稳健的表现。
只在看到李清月行到面前的时候,才在今日略显严肃的表情里多出了一点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看到大都护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当年。转眼一算,距离当年看到大都护策马游街,居然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了。”
刘旋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更盛:“当年我光想着,有大都护这战功在前,我总不能将自己策马打猎的本事给忘记了。哪想到,居然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一幕。”
她望向了前方的含元殿。
因这士人面见天后参与殿试的时间,选在了并不举办常朝的早晨,此刻正有朝阳投照在含元殿的屋瓦之上,蔓延成了一团流火的赤金之色,将这煌煌大气的景象映照进人的眼睛里。
在穿过丹凤门前行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屏气凝神的郑重,又好像还有一种金龙腾飞的豪情。
那日参与考核之时入宫还没有这样清晰的感觉,但在今日的面圣情形下,她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朝堂官员都在不遗余力地试图往上爬去。
而今,她也快要变成其中的一员了。
李清月回道:“是你自己并不满足于只站在人群里,无论是天后还是我,都只是给了你一个上升的阶梯而已。”
“我并不曾和你说过我对于西域战局的想法,如今你提出的观点,却是在某一方面误打误撞了,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
刘旋问道:“大都护原本对于那边有安排?”
李清月朝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一笑:“那就要等你上任之后再说了。而且,你得先通过面圣这一关。”
若是她在这一关上有所失态,让天后觉得她不堪大用,那就还是继续回去她的安东都护府做事好了。
可刘旋又怎么会在这一点上失手呢?
在她将这方略写在纸上的时候,她脑海中所构想出的画面,也正是将这些话传达天听,与这江山的执政者正面交流。
天后所需要的珠英学士,既要有在前朝迎接风雨的本事,也就势必不会只是能够呈递书卷流于纸面之人!
这既是刘旋所想,又何尝不是今日其他应邀女子所想。
这些和新科入选进士一并抵达含元殿前的女子,迎来了不少质疑挑剔的打量,却并未有为这份另类的待遇而放弃前进的脚步。
就像此刻身在人群之中的宗燕客。
她并不知道在天后校阅答卷的时候,已经将她摆放在了袭爵的位置上。
她只知道,当她站在这里的时候,便同最开始她被界定的命运大有不同了。她不会只是个需要在几年后嫁给蜀地小官的谁家夫人,而会是天后的女官。
所以,她没有去看宗秦客和武承嗣等人,而是坚定地——
迈过了面前含元殿的门槛。
她听到的也是殿外随即响起一个声音,而不是远处的那些窃窃私语。
“天后陛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