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大概也因为他原本干净的衣衫以及靴子,都难免在行路之中沾染上了些尘土,再加上今日的日头还算猛烈,就算此刻已临近傍晚,孙仁师的额头和背上还是冒着热汗,更让他的形象多有破坏。
“你这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孙仁师听得出来,当刘仁愿继续开口解释之时,话中已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佩之意,显然是冲着那位小公主去的。“我还是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你问这些百济降卒为何不跑,那我告诉你,是因为安定公主答应了百济人,用钐刀收割出的麦子,就算是抵扣百济全境需要出的军粮,由其他各城补贴支出给雨述郡。而收获所得,又会分出十分之一给这些百济降卒,作为他们的私人所得。”
“这些叛军有的已经没有家人了,那就将其折算成银钱交给他们自己保管,交换来后充作军粮。”
“公主也许诺,对这些百济降卒中遴选出的五千人,她将会按照唐军的标准来要求,也给予等同于唐军府兵的待遇。所以不必担心会将他们收编作什么探路先登的队伍。”
当然,刘仁愿没跟孙仁师说,公主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不是这么表达的。
她说的是一句激将之言。说这些人连军鼓信号都还听不明白,令旗的颜色也看不懂,她得是疯了才让这些人先上去送死磋磨一番士气。
可这话难听归难听,反正也有实在的好处分发到这些百济士卒的手中,相比于他们原本应该被处死的结果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还为何非要跑呢?比起逃跑,还不如证明给安定公主看,他们并非无用之人!
这位安定公主的行事也明摆着不是残暴之人。
因为除却那被选出来收麦子的百济士卒,其余众人都被她调去修筑百济境内通行北上的道路去了,而这些路径,对于百济人来说也能派上用场。
但恐怕更戳中这些人心思的,是这位年幼的小公主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百济反叛军既然已不能掀起波澜,百济故地已变成了五个都督府,那么百济人就是大唐子民。
唐人没有这种道路不通的情况,也没有这等粗陋的种植技法,她迟早要让海对面送一批东西过来,把此地捯饬一番。
这些话,若是由督办户籍统计、抚恤老者的刘仁轨说出来,可能也有效,但由一位年幼的公主说出来,显然更有可信度得多。
更何况,还是这位公主作为主将,击溃了百济叛军。
当她已足够强大的时候,这种话便没了骗人的必要。
孙仁师还尚有几分走神,就听刘仁愿已继续说道:“至于你说那些没在割麦子的百济降卒,还有我方的队伍都在何处?他
() 们都在山地之中训练呢。”
“按照公主的说法就是,在收到正式出兵的消息之前,她不会让手底下的人有懈怠的机会。”
“哎,别愣着了。”刘仁愿示意他往前看去,“公主就在那头了。”
一听这话,孙仁师连忙打起了精神。
也或许并不需要他刻意去振作精神,因为越是朝着那个方向去,鼓声也就越是响亮。
好在公主并没有身在那巨大军鼓的身边,而是距离那头有那么一小段距离,不至于让他被军鼓给震聋了耳朵。
在距离那军鼓约莫有个上百步的地方,有着一块被平整出来的草场,安定公主就身在此地。
她也并不像是孙仁师早前猜测的那般,做个悠哉的监工。
而是身着胡服劲装,手挽长弓,正在练习箭术。
用进废退的道理,孙仁师作为武将当然清楚。他也很确信在他眼前所见的种种,都不是为了应付他这位来使而临时拼凑出来的。
因为几乎就是在他行到这草场之上的时候,安定公主手中的箭矢离弦而出,不偏不倚地扎在了那对面的箭靶之上,正中红心。
阿史那卓云显然是留意到了刘仁愿和孙仁师的到来,赶忙上前去拍了拍李清月的后肩,示意她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她这才回头朝着来人看去,顺便取下了耳中的耳塞。
在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后,李清月的目光中闪过了几分讶然,却又好像是隐约有了个猜测,让这份惊讶很快消失不见。
“帮我看着点他。”李清月随即朝着卓云吩咐道。
她所说的“他”,正是此刻在击鼓的黑齿常之。
她说要打熬打熬此人的锐气,也一点没给他以蒙混过关的机会。
割麦子的百济降卒是六人轮换,此地敲响战鼓的人却是两人轮换。
一个是黑齿常之,一个是沙叱相如。
在换岗之后经过少许休息,他就又得跟其余士卒一样投身到山地攀登的训练之中,作为其中的领队。
但这还没算完,等入夜之后,他一边要经受唐军医官的检验,补充白天消耗的体力,还得作为“囚徒”跟着李清月一起在刘仁轨那里上课。
可黑齿常之不会看不出来,这位大唐的小公主既是在让他习惯于听命行事,又是在培养他的领导才能,让他和那被选出的五千人配合日渐默契。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此刻的精神集中,竟没发觉有两位来客随同公主一起翻身上马离开了此地,最多就是在盘算着到底何时到日落能让他结束今日的“体力锻炼”。
鼓声之中,折返回城的马蹄声显得极不分明,直到临近真岘城下的时候,好像是因日暮将近,田地之中收工,鼓声才忽然停在了当场,让田野之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弭在了一瞬间。
随后便是战马发出的一声嘶鸣之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孙仁师方才回过了神来,顾不上感慨这位小公主的骑术同样比他想象得更好,稍稍策马
往前了几步,出声介绍了自己的水师统领的身份。
见公主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他便大胆问道:“可否容我发问一句,公主为何会想到以这种方法训练这些百济降卒?”
李清月端详了他片刻,一边继续策马而行,一边回问道:“不知道孙将军觉得此法是对是错呢?”
孙仁师沉吟片刻,答道:“百济降卒曾为公主所败,这份给出的让利和优待,应当不会让他们小觑于大唐。倒是有个好处,当他们习惯了听从军鼓合力进攻后,能在北征高丽之时发挥出用处。只是,这些百济人在多年间和高丽的交锋中,大多对其天然存有几分畏惧,或许……或许也会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给公主带来麻烦。”
李清月有点惊奇,居然能从这位傲气满脸的将军口中说出最后一句话。
但她只是从容回道:“孙将军出身不低,也算是在为将之前饱读诗文,那么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叫做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放在这百济士卒的身上也是这个道理。”
“一方面,我不会介意于他们和高丽之前曾经有何种结果,当日复一日的唐军军令加诸他们身上的时候,总能产生日积月累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也不会觉得只能调动这五千人,是什么没能掌控百济的表现,毕竟饭总得一口一口吃的。”
“先将这一批人训练成能参与进战事之中的精锐,就如同山脉源于尘埃,江河源于细流一样,总能带来好处的。”
“至于为何采用这样的法子——”
李清月毫不避讳地自嘲道:“孙将军未到之前,我方还是差了些人手,自然只能让人尽其用了。既起到了演兵的作用,又收到了一部分军粮,正是两全其美了。”
两全其美吗……
孙仁师很难说清楚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的想法。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这是心有抱负之人本该做到的事情。
只是当其从公主口中说出,又才见到了此地的种种情况后,让其变成了一种格外具象化的东西。
以至于在此刻,他既觉自己早前对公主的揣度失去了本该有的体面,又不免为公主夸他重要觉得有些羞愧。
但李清月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只因这交谈之间,三人已是到了那真岘城下。
这座位于雨述郡的城池罕见地有着不逊于泗沘城的守备险要,也或许是因为其毗邻江边,而被有意修筑成了一道险关。
孙仁师清楚地看到,当公主翻身下马拾级而上的时候,沿途所见的士卒个个都对着她行礼恭敬,分明并不只是因为她有公主这个身份而已,还因为她固然没有实在名分,也已是此地的统领者。
或许唯独有些简陋的,也只是这真岘城中的议会之处,草率得一如百济本身的状态。
倒是当那位小公主端坐于石桌上首的时候,显露出了绝不局限于她年龄的沉稳之风,竟是让此地很有一番蓬荜生辉的感觉。
她将手交错在面前,徐徐抬眸看向了孙仁师的方向,“孙
将军应当是带着调兵诏令而来的,未知邢国公有何吩咐,既已从野外回来便可以说了。”()
她年纪虽小,威势却一点都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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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直面这双眼睛,而非在行路之中侧身交谈的那一刻,孙仁师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小公主或许此前还没有那样多的威名,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会成为一名异常出色的将领。
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该当执掌权柄的!
就正因为这一瞬的惊悸,孙仁师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答道:“我不只带来了邢国公的军令,也带来了陛下的诏书。”
“陛下意在以熊津大都督府统辖百济五府,由公主担任熊津大都督,由公主总协南路……”
糟了!
孙仁师忽然懊恼地锤了一下脑袋。
他怎么把话就这么说出来了!这简直是将他脑海中曾经构想的宣旨画面都给抛在了脑后。
可惜此刻已没有了给他将话吞咽回去的机会,因为这份官职委任已经被听在了安定公主的耳中,也被她喃喃在口中念出。
“熊津大都督……”
骤然听到这五个字,李清月的脸上也不由增添了几分惊喜。
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官职居然会是大都督!
若非眼前还有外人在,她都险些要因为这个突降的喜讯而跳起来。
她原本和老师商议的,也只是熊津都督而已。
阿娘……
阿娘可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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